躡雲飛槎上,高聳層疊的宮闕樓臺巍峨恢弘,此刻聚集了文武百官與太玄宮衆多方真高人,只因當今聖上親臨,艦上左右御林軍肅列整齊,已是堪比新年大祭的規模。即便如此,艦上依舊不見逼仄,由此可見躡雲飛槎的龐大。
飛槎共分五層,頂層甲板之上還有與禁宮正殿規制相當,當朝帝后與帝室諸親皆在其中,聽澈聞真人講述躡雲飛槎的諸般妙用。
“陛下請看。”澈聞真人身前有一幅圖卷,圖內捲雲流動,漸漸升騰而起,凝聚成躡雲飛槎的擬化之形。
“這一輪金光便是由通明鑑幻化而出,只要金光不滅,躡雲飛槎便可照徹方圓千里,但凡有強烈氣機,皆可被其感應。”
當今聖上夏正曉已年過半百,但修煉有成、駐容有方,看上去只是而立之年,身披龍袍端坐在上。與他共坐龍榻的一名少婦,秀麗端莊,氣勢較之聖上更爲逼人,正是皇后楚娥英。
便聽皇帝語氣平和地問道:“照徹千里,這恐怕已是仙家修爲了。躡雲飛槎真的能夠做到?還請真人莫要誆朕。”
澈聞真人身材略胖,穿着墨綠色的道袍,鼻樑上架着一對鏡片,頭髮斑白,看上去更像是書齋裡的老學究,而不是方真修士。
“還請陛下恕罪,若要維持通明金光,需要消耗白離雲母。這是臣等試驗數千種天材地寶後,考慮靈材產出消耗,反覆計量辨證,挑選出最適合的靈材。”澈聞真人一點身前飛槎擬形,光影穿透幾重牆壁,能夠看見飛槎內部有一面巨大圓鏡:“此乃爲飛槎特製的通明鑑,由洞景真人親手煉製。發動之時需要六位修士結陣。通明金光照徹方圓所見,亦在鏡中顯現。”
皇帝言道:“太玄宮衆修辛苦了。只是若無必要,通明金光無需終日發動,否則即便朕傾四海五境之力,也不夠這一艘飛槎所耗的。”
“臣等明白。”
皇帝點點頭,望向一旁皇后問道:“皇后,你覺得躡雲飛槎如何?”
當朝皇后權威極盛,朝野傳聞宮闈女禍之言不絕於耳。楚皇后甚至經常與皇帝陛下同朝登殿、受百官朝覲。以至於現在皇帝陛下還要詢問皇后如何看法。
楚皇后自方纔落座後,便一直閉目不語,但滿朝百官無人膽敢小視,只覺得皇后本人都在注視着自己,一陣無形威壓籠罩着全殿內外。
這時楚皇后聽見皇帝詢問,緩緩擡起眼簾,一雙瞳孔竟是妖異的血紅色,她盯着澈聞真人言道:“通明金光可照千里方圓,那千里之外又該如何?”
澈聞真人心裡思忖着答道:“千里之外,呃……可遣調方真修士先行探知,然後借通明鑑回傳于飛槎。”
殿中百官與太玄宮衆修大多都覺得皇后這話問得不妥,通明金光照徹方圓千里,這已是當世人力極限。光是爲了達到這種層次,前前後後耗費了多少天材地寶,今後還會有多少消耗?若無此通明金光,只憑修士自身法術,且不說能洞察百里者已是屈指可數,通明金光帶來的便利,也絕對不是單純只是照徹千里。
但皇后似乎並未饒過澈聞真人,再問道:“本宮昔年聽聞,御劍樓曾鎮壓一口絕世邪兵。邪兵之主以神御劍三千六百里,一擊摧毀南境金鑼灣國都,戮害生靈萬餘。若有此等邪修侵害躡雲飛槎,真人要如何應對?”
澈聞真人額頭微微冒汗,他也確實聽說過這段傳說。
御劍樓乃是東境大宗,卻也是極少數不曾加入太玄宮的方真門派。御劍樓的創立,跟這口絕世邪兵關係密切。
據說九百年前,玄黃洲多處發生劇烈地動,導致地底陰穢之氣升騰,波及人間紅塵。有一位高僧見此人間孽業,發大願心,以自身收攝無窮陰穢之氣,救衆生出離苦海。
然而陰穢之氣何其浩大,這位高僧最終力竭而亡,坐化前反被陰穢之氣侵染心田,生出無窮怨念。高僧坐化後留下一條脊骨舍利,凝聚了萬千陰穢之氣與怨念,被一位路過劍修所得。
劍修得此邪骨舍利十分欣喜,認爲是鑄煉仙劍的無上靈材,於是將其鍛成一口異形飛劍。劍修鑄煉邪骨舍利過程中,便已被怨念所染,邪兵煉成後,屠戮八百生靈作爲開鋒之用。
這位劍修未入道前,曾是南境之人,父母家人被金鑼灣國主迫害投海而亡。劍修煉成邪兵之後,心心念念報仇雪恨,於是留書金鑼灣國都城門,約定何年何月何日,御劍而至。
金鑼灣國主爲此召集國中勇士齊聚國都,還請來許多南疆蠱師異士,本想着佈下陣勢生擒那劍修。誰料劍修本人根本不曾親至,而是自遠方以神御劍三千六百里,邪兵天降國都!
一瞬之間,金鑼灣國都被無窮邪穢怨念所籠罩,轟然崩頹,萬千生民化作腐水,死狀慘烈無比。
此事震驚當時玄黃五境,天下方真修士皆視這位劍修爲魔頭,羣起而攻之。劍修鏖戰天下高人,最終形神俱滅,但方真道中也損失慘重。
劍修最後身死之地在如今東境飛灰原,據說決戰之前,那裡還是一片山林,被劍修以邪兵夷爲平地。粉碎的山川、殞身的修士,化作經年不散的詭異飛灰迴旋飄蕩,成爲一處生靈難近的凶地。
劍修本人雖死,邪兵卻未摧毀。當時方真修士用遍各種方式,也無法將邪兵徹底摧毀,思來想去只能以大法力封印鎮壓,使其不再現世爲害。
然而邪兵散發的怨念極爲駭人,因爲是以佛門高深脊骨舍利煉成,昔年大願心化作大怨恨,除非以更深遠廣大的願心化解包容,否則不能將其封印鎮壓。
不過當時另有一位劍修挺身而出,講述了一番“正劍破邪兵”的道理,願以身試法,鎮壓邪兵,若他自己也被邪兵染化心智,天下修士共誅之。
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劍修便是後來御劍樓的祖師,他在飛灰原建立了一座簡陋塔樓,作爲封印邪兵之用。數十年後邪兵不見爲禍,天下修士也漸漸認可此人所言,陸續有些修士前去請教道法。
御劍樓祖師開口所講自然是劍術,久而久之便在飛灰原聚集了一批劍修,他們一生修行奉劍爲尊,創立傳承只爲鎮壓邪兵,修煉正劍之道,以求將來一日能夠徹底摧毀邪兵,印證祖師所言。
澈聞真人在太玄宮中,負責整理了大量方真道故聞舊事,估計除了御劍樓門人,在場沒有人會比他更瞭解這段歷史。他最初聽說御劍三千六百里,也驚歎前人修爲,可仔細一推敲,便察覺不尋常。
方真修士施法御劍,無論有何種變化,飛劍所至無非是元神所及。即便偶有秘法傳承,能使得御劍更遠,千里之遙已是仙家傳說。
放眼當今之世,御劍百步已經算得上高手,即便是御劍樓掌門魏存神親自出手,盡全力也僅能御劍數十里,就這樣還是蓄運多日之功。
御劍三千六百里,絕對不是那位邪兵之主本人的修爲。澈聞真人認定,那是邪兵感應到其主怨念所寄,自行飛往金鑼灣國都,那畢竟也是邪兵之主生養之地,感應更爲強烈。
至於後來鏖戰天下高人、一劍粉碎山川云云,想來也只是邪兵之威,非是劍修本人所能。
澈聞真人正是瞭解這一點,清楚世上幾乎不可能再度重現御劍三千六百里,即便再有人手握邪兵,也不一定能發揮當年之威。畢竟當年那位劍修就是煉製邪兵之人,與邪兵的互感與衆不同。
所以太玄宮製作躡雲飛槎,煉製出這通明金光,假設預想已經大大超越尋常方真修士所達極限。照徹方圓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誇大,因爲實際上根本經不起這樣龐大的消耗。但這終究是澈聞真人與衆多同道辛苦多年的結果,功成之際總歸會有幾分自得意滿,沒想到被楚皇后這般當衆潑冷水。
皇帝似乎看出澈聞真人的爲難,出言道:“故舊傳聞多有誇大不實,或是後世傳人捧擡祖師鎮邪之言,皇后許是當真了,真人不必介懷。”
“謝皇上。”澈聞真人連忙躬身揖拜道。
太玄宮的修士雖並不算朝廷官員,也不算皇帝臣子,皇上對太玄宮衆修也多有禮遇,許他們上朝不拜,但絕大多數方真修士見了帝后二人,也不敢不拜。也說不清是拜哪一位。
“好了,也該談談青衡道的事情了。”皇帝望向一旁侍立的太子,言道:“朕打算讓太子率受邀修士與一衆僚屬,搭乘這躡雲飛槎前往西境,參加青衡道杏壇會。諸卿認爲如何?”
此時文臣班列中有一位鬚髮盡白的老人言道:“陛下,臣以爲不可。太子乃是國本,青衡道割據西境,用心昭然。太子若遠去西境,朝廷天兵難及,一旦發生意外,朝野必將大亂。太子性孝,爲天下垂範,當隨侍君父、立聆恩誨。”
皇帝臉上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失望,言道:“原來是顧老,朕覺得太子尚需歷練,杏壇會正是良機。”
這位顧老在皇帝未襲昶王位時,便是王府執教,如今雖沒有擔任堂部職司,卻身居太傅之位,連皇帝本人也要尊敬三分。
“君父有憂,自當是子弟代勞。陛下不止一位子嗣。”顧老言道。
站在太子身後的,還有幾位皇子,皇帝看着他們說道:“你們誰願意代朕前往西境?”
誰料連同太子在內,幾位皇子個個低着頭不應聲,皇帝心中暗暗嘆氣,正想找其中哪位尚屬機敏,就聽得一人言道:
“父皇,兒臣願往。”
伴隨一陣環佩脆響,玉鴻公主從殿後走出,來到帝后面前行禮。此刻的玉鴻公主身着宮裝,儀態萬方,彷彿天人臨凡。
皇帝看見玉鴻公主,喝斥道:“胡鬧!此等要事,你出來作甚?回去!”
“父皇,請聽兒臣一言。”皇帝雖是呵斥,但左右並無人上前阻攔公主,玉鴻公主端莊言道:“兒臣聽說,當今青衡道掌門淨泉道人,乃是一名女修。兒臣近年來修行上亦有小成,正仰慕天下女修高人,不如讓兒臣以訪道之名去拜會淨泉道人。”
皇帝聽完這番話,臉上浮現滿意之色,望向太玄宮衆修,“諸位仙長認爲如何?”
澈聞真人趕緊說道:“臣等認爲,公主所言正合玄門威儀。”
顧老大聲言道:“陛下不可!”
“哦?顧老此言何意?”
“公主不熟朝野機要,貿然率衆恐生枝節。而且身爲女子,合該……”
還不等他說完,玉鴻公主便打斷道:“父皇,顧太傅通曉經史諸學、博聞廣記,正是兒臣此番西去最合適的副使,還請父皇恩准顧太傅隨行。”
顧老一聽這話,連連反對道:“這大大不可!西境風土殊異,且民風野蠻,老臣、老臣實在經受不住這番勞頓。”
“既如此,顧老便留在江都修養罷。”皇帝說這話時,看見玉鴻公主朝自己做了一個眼色,全無天家儀態。
“傳朕旨意,令左右御林軍調兩千精銳,隨玉鴻公主西行赴會,太玄宮澈聞真人與衆修士隨行。玉鴻公主自擇人選參謀,駕躡雲飛槎,並偵察妖禍異動。賜金索赤絛節,代天巡狩。”皇帝說完這話,問一旁的皇后道:“皇后認爲還有什麼要補充嗎?”
楚皇后擡眼看着玉鴻公主,公主居然有些害怕地低下頭去,聽皇后言道:“此去青衡道,安危難測,尚需得力之人護持。”
“不知皇后欲舉薦何人?”
“同屬太玄宮,霍天成可任此務。”
一聽見皇后提起此人,玉鴻公主面露惱意,正想擡頭反駁,便見母后銳利眼神將自己逼得再次低下頭去。
皇帝也沒料到,說道:“霍天成修爲高深,也算忠勇。只是眼下還在防禦妖禍的邊關。”
皇后言道:“陛下一句調令,霍天成縱使在刀山火海也能趕回。此番西去,非此人不可擔當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