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境與金闕雲宮內中洞天福地不同,因受天地靈氣匯樞而生,若外界氣機升降有異,內中秘境也會受到牽動波及,甚至有可能導致整個秘境的覆滅。
也因爲這樣,秘境內中景緻風光也遠異於人間常理。譬如浩江入海口的九淵獄,經年萬鈞水流衝擊,凡夫俗子就算找到門戶也進不去,進去了也是死路一條。
還有一些秘境能夠正常出入,內中也算靈氣充盈,但也可能各具玄妙特異,或是燥烈無比、焚風四卷,或是草木旺盛、瘴氣濃郁,總之不適合一般人棲留其中。哪怕是方真修士也不宜在其中長久清修。
所以即便自古以來,玄黃洲偶有秘境被發現的消息,也未必引起方真修士羣起圍聚、動武爭奪。一個經營妥善、禁制完備、風光秀麗的修行洞府,遠比狀況莫測、兇險難料的秘境要好得多。
而外人所不知的是,羅霄宗《洞天福地卷》中,記載了羅霄門人發現的所有已被確認與疑似的秘境,包括其具體位置、打開異空門戶方式,以及每隔一段時間,羅霄門人前去查探後添加記錄的秘境狀況。其中部分秘境因爲天地靈樞移轉等原因,徹底崩潰散滅,也都在《洞天福地卷》留下記載。
羅霄宗並未奪佔這些秘境,有些秘境在羅霄宗發現之後,又被其他方真修士發現,他們或許僅是路過窺探,或許就此在秘境門戶附近停下、鑿建洞府,類似情況不一而足。
當然有極少數內中情況兇危的秘境,羅霄宗都會在門戶附近留下警告之語,至於後來者聽不聽告誡,那就不是羅霄宗要關心的事了。甘心犯險,就要爲自己作爲付出代價。
對於無有靈根天賦的方真修士而言,這些充斥着異種氣機的秘境,並不適合自身修煉,功夫不足,反而會因外邪傷身、隳壞根基。倒是一些妖物邪修可能適合這樣的環境,但秘境受天地靈樞所運化,萬一被外人與仇家沿着氣機變化,找到秘境門戶所在,容易暴露自身所在,甚是不妥。
總而言之,在漫長的歲月中,秘境對於方真修士而言,都算得上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然而在靈根修士漸增的未來格局,這些秘境會帶來怎樣的影響,還是未知之數。
不過對於浸淫《洞天福地卷》與法陣之道的合揚而言,秘境的種種不利與弊端,大多可以用法陣來解決與完善,讓這些秘境儘可能地趨近於“洞天福地”。
其中一個名爲“霜月天”的秘境,被合揚親手留下“散滅不存”的記錄,實際上是被他用法陣掩蓋天地靈樞的流轉痕跡,作爲自己未來可能需要的藏身避禍之地。
在合煉妖身事發之後,位於北境的無名密窟被崇明君率羅霄宗門人攻陷摧毀,郭岱——或者說虛靈寄身之一,被率先涌入的劍光雷霆催滅。而合揚自己也被崇明君親手“擊殺”,形骸不存。
這是唯一能夠避過羅霄宗與崇明君的辦法,合揚太清楚自家師門的手段了。若是試圖逃遁,那自己纔是徹底沒了立足之地,天南海北、關山萬里,羅霄宗都會徹底追殺到底。
尤其以羅霄宗在俗世的根基與人脈,合揚不死,那與他相關一切都會被追索到底,各種暗中佈置的後手退路,都會被連根拔起,到時候合揚無處藏身、基業散盡,求一個好死都不得。
只有“死”在崇明君手裡,這種追索纔有減輕的可能,而像霜月天秘境的存在,纔可以不被發現,成爲合揚東山再起的根本。
當然,合揚的死訊,也讓他當年許多佈置徹底廢棄,那些不能忠於自己的人手,在羅霄宗找上門查問兩句便全盤托出的,可是一點都不少,其中就包括東池府第一大幫魚龍蕩。
而爲了真正演出“形神俱滅”這齣好戲,合揚選擇修煉了《蛻化解形》這部功法。
如果說虛靈在漫長歲月裡籌謀運營,最成功的一項傑作,恐怕就是《蛻化解形》了。任何勢力與財貨的積累,都離不開《蛻化解形》,只有修成這部功法,纔有可能在漫長歲月與未來大劫中存留下來。
合揚最初結識虛靈,是一次前往南境的事務。羅霄宗久遠前有位女掌門,她除了本門弟子之外,還有一些門外別傳,因牽連到中境朝代更迭的戰亂中,跟隨被驅逐的前朝宗室,一起到了南境窮山惡水之地。
這支前朝宗室與羅霄女祖弟子姻親繁衍,漸漸形成一支繁盛部族,爲遙記羅霄女祖傳法指點之恩,這支部族以女祖法號靜虛爲名,自稱靜族。
原本這些也不是什麼緊要之事,羅霄宗傳承千年,多得是與之關聯的世家族羣興衰更迭,羅霄宗是方真道法傳承宗門,沒理由捲入這些世俗糾葛之中。
但有一事外人不知,靜虛女祖這些門外別傳弟子,並不是簡單捲入朝代更迭之禍而前往南境,若女祖有心,這些門外別傳弟子也不用跟隨前往。
真正原因在於,當時南境深處有一陰氣沖天之地,被女祖發現是陰泉之一,若陰泉氾濫、禍及山林,將使玄黃洲陰氣鬱重,殃及蒼生。女祖爲阻遏此難,曾加以禁制封印,卻發覺陰泉之勢難阻。
世間洪潮宜疏不宜堵,靜虛女祖深明此道,既然陰泉難遏,便善加守護、謹慎運用便是。那些門外別傳弟子,其實就是奉靜虛女祖之命,前往鎮守陰泉,而且要世世代代守護下去。
其中靜族的精神領袖叫做聖女,是身懷陰泉禁制之力傳承之人,所修秘法乃是源自靜虛女祖,鬥戰攻伐之力不一定強大,但性命身心與陰泉相連,膽敢侵犯之輩,就要做好連元神都被極陰寒氣凝凍的後果。
合揚前往南境,就是奉掌門之命,前去探望靜族當代聖女,同時帶一些天材地寶爲禮物,表示羅霄宗不曾忘卻舊日緣法。
原本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沒有什麼危險可言,但是當合揚來到靜族寨子,卻聽聞聖女召集族中所有兵形蠱師,前去守護陰泉,顯然一副大敵入侵的模樣。
合揚身爲羅霄宗掌門大弟子,自然也前去協助靜族抵禦外敵。然而具體戰鬥詭譎莫測,兵形蠱師之中似乎出了奸細,陡然對族人同伴下手,陰泉之外戰作一團,戰況混亂,合揚尚未辨明情況便被捲入其中。
“你還愣着作甚?潛伏靜族的邪修要奪取陰泉,速去幫忙!”這時一名方真修士突然出現,面目儒雅、手持摺扇,舞動間狂風怒嘯,衝擊戰圈。
“等等!這裡到底怎麼回事?你又是什麼人?”合揚連忙問道。
“在下郭岱,一介江湖散修,這些日子受靜族款待,交流草藥之學,撞見這種事情,當然要出手相助!”儒雅男子答道。
合揚問道:“邪修?奪取陰泉?”
郭岱匆忙解釋道:“此間由靜族守護的癸陰泉,乃是極陰極寒之物,但也是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寶,能滋養物性、祭煉法器,更別說陰泉有捲走魂魄的妙用……你又是什麼人?爲何無端出現在此!”
“我乃羅霄宗弟子合揚,奉師命前來拜會靜族聖女。”合揚望着下面兵形蠱師自相殘殺的狀況,一時難解:“但現在這情況,哪些人才是邪修?”
“先莫多言,你既然是羅霄宗弟子,就去援助聖女!”郭岱揮舞摺扇,說道:“此處有我就好!”
合揚沒多懷疑,他迫不及待地朝着陰泉方向衝去,但還是來遲一步,被衆多邪修與兵形蠱師圍攻的靜族聖女,豁盡最後力量發動禁制,磅礴陰氣衝擊四野、撼動山林,萬物一時死寂。
要不是合揚機警,及時護住身心急退,恐怕也會被陰氣捲走魂魄。即便如此,他還是受了不輕的傷勢,經絡中盡是陰寒鬱結,幾乎是爬着回靜族寨子。
等合揚醒來時,發現自己被靜族收留救治,剛剛結識的郭岱身受重傷地躺在一旁,昏迷不醒。
兩人就此在靜族寨子中停留了近半年,除了養傷之外,合揚與郭岱也曾再度往癸陰泉一探,發現聖女最後爆發出的那股力量,竟是將周圍山川萬物吞噬,化爲一處秘境門戶。
這處秘境內中,乃是濃郁不化的陰泉氣息,凡夫步入瞬間斃亡,哪怕是合揚與郭岱也無法多加停留,只得在最後時機,帶出一塊散發異光的石碑。
“這是什麼?”郭岱抱着跟冰塊一樣凍手的石碑,不解問道。
說是石碑,但也就是其中一面還算平整光潔的碎石塊,在上面似乎有着在自行遊動的符文,合揚看了一眼便被吸引,似乎這奇異碑文能夠攫取心神,喃喃自語道:“始族原碑……”
在往後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裡,合揚都以爲這是他與郭岱的福緣機遇,卻沒料到,自己從一開始就落入郭岱的佈局之中。
始族原碑云云,只是用來誘惑自己的手段,是虛靈將魔爪伸向羅霄宗的心機。靜族變亂只不過是虛靈用來接近合揚的安排,讓郭岱這個人可以從此成爲一顆動搖合揚修行根基的楔子,從而試圖掌握羅霄宗的未來。
合揚是在突破先天迷識關時,才明白這前後因果,而那時的他,早已與郭岱開始研究合煉妖身,然而他很清楚,這一步邁出已經無法回頭。更何況在破關定境中,合揚目睹了浩劫,明白這世間衆生萬物,不過是一場虛妄夢幻,於是他選擇與虛靈繼續合作下去。
但合揚並沒有捅穿郭岱當年的佈局,在預料到自己將不爲羅霄宗所容,合揚就已經着手爲自己安排各種退路,這其中就包括霜月天秘境,這種羅霄宗與虛靈都不知道的退路。
江都一戰,合揚看似輕鬆餘裕,但耗損絲毫不小,要不是仗着《蛻化解形》御劫保身,合揚也無法接連多場激戰。而且讓他最耗法力的,並非往後的幾場廝殺,而是要將青丘山羣妖,一口氣挪移到霜月天秘境中,差點沒讓他累成乾屍。
穿過重重法陣禁制與機關陷阱,合揚來到秘境門戶外,小心感應附近狀況、探查法陣禁制。在江都一戰之前,合揚有相當自信,秘境門戶之外的重重法陣,足可保證世上無人能解。
可是在見識過霍天成那視萬法若無物的玄妙異能之後,合揚也不敢保證,霜月天秘境是否能夠保證絕對安全。
“看來當年放過丁碧那小子,真是損失大了。”合揚自嘲道:“誰敢想,開天御歷符曾經就在我與虛靈的手邊,眼睜睜看着溜走……現在應該是輪到虛靈自己後悔莫及了。”
霜月天門戶洞開,合揚一步踏入,門戶倏闔,彷彿只是一縷霞光掠過,毫不起眼。
擡眼所見,明明是幽玄天穹、星河橫亙,卻沒有絲毫晦暗陰沉,一輪碩大月輪掛在天邊,霜華明媚,遠比在秘境之外所見要大要亮,更何況眼下秘境之外還不是夜晚。
秘境景緻異於外界,也不全然是兇險之地。霜月天就像是一座懸於夜色高空中的浮島,高卻不寒,凜冽罡風盡成繞指流雲。島上滿是霜月桂木,凝香不散、醉人神魂,若定力不足,進入秘境易陷迷魂環境,終生難出。
霜月天玄妙還不僅於此,浮島之外雖是杳渺夜色,但縱身躍出,並不會無限下墜,反倒是能自如騰翔,盡享逍遙自在。
爲了保證霜月天秘境不散失,合揚在秘境內外滿布法陣,維持住天地靈樞穩定,這裡面花費的力氣,比許多方真門派的護山大陣還要多。
當合揚踏上如霜花瓣鋪綴的林間小徑時,周圍大大小小妖物,以原身縱躍逃竄,彷彿看見天敵般惶恐。大小妖物紛紛跑到一棵碩大霜月桂木之下,瑟瑟發抖,烈山明瓊正兩眼含恨地緊盯着合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