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馬氏的梓棺安置在坤寧宮的正殿,殿前設着几筵,四周掛滿了白綾,稍有爵位的皇親國戚、諸宮嬪妃、各地藩王、公主、命婦都來了,個個頭上都帶着孝凌、分跪在殿內的兩側痛哭流涕、嗚嗚咽咽。
緊挨着梓棺,則是由僧錄司的左善世宗泐和尚領着僧録司的二十八位得道高僧手不停地敲着木魚,一邊唸唸有詞,來來回回誦的卻都是《地藏經》和《往生咒》。唸經聲和嗚咽的哭泣聲混合一處,攪鬧得原本就陰涼的坤寧宮大殿鬼氣森森的。
大殿外的宮女也都穿上了孝服,兀自跪在地上抽泣。知情底的人都知道,這些宮女乃是由情而發的悲傷,絕非做做樣子的。因爲在洪武一朝,皇帝朱元璋性格猜忌暴戾,時常因事遷怒宮人婢女,動不動便要鞭撻、甚至剝皮。每每此時,馬皇后常出言附和,卻不讓朱元璋下旨處罰,曰“萬歲臨怒,處罰難免偏頗,宜將其交宮正司審訊定罪”,進而將宮人移交宮正司,躲了皇帝的盛怒。如此一來,許多宮人不僅保住了性命,更少受了許多的活罪,無不對馬皇后感恩戴德。如今這麼一位活菩薩沒了,再沒人能在皇帝手下幫襯他們了,他們又怎能不悲苦、恐懼呢?
朱棣大踏步而來,坤寧宮近在眼前,腳步卻緩了下來,心裡說不出的膩歪。若說起來,這位馬皇后什麼都好,只對朱棣卻並沒有什麼恩情,也並沒如何關照過。可太子朱標、秦王朱樉和晉王朱棡、以及朱棣的同胞弟弟吳王朱橚卻受馬皇后極高的恩遇,被收養在膝下,得了嫡出的名兒。如今馬皇后薨了,以皇帝和皇后至深的情分,朱棣心裡就算再如何不爲所動,也是得做出悲傷的模樣來的,這放在他堂堂血性男兒身上,着實是一萬個不樂意,也着實的爲難。但如今,朱棣卻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了!
正沉思間,朱棣已是來到坤寧宮,遠遠就被一個蒼老的聲音叫住了——“燕王殿下?”
朱棣一愣,循聲看去,竟是早年洪武皇帝費盡千辛萬苦給王子們請的老師李希顏,不禁也是大吃一驚,忙上前一步,一把扶住顫顫巍巍要給自己行禮的李希顏:“老師?您老怎麼來了?洪武八年您不就已經回鄉隱居了麼?”
說起這個李希顏,在元末明初可謂數得着的一個人物。洪武皇帝在應天登基稱帝之後,誠意伯劉伯溫就曾進言:“萬歲如今滅了陳友諒,剿了張士誠,便算驅了元兵於漠北,可仍不算坐擁天下。”朱元璋不禁詫異,便問爲何。誠意伯劉伯溫這才說:“萬歲初登大寶,要坐擁天下,便該收天下人心。可要收天下人心,武就該收張三丰,以定江湖之心。文就該召李希顏,以收文人士子之心。”
原來這位李希顏乃是元末明初儒學一代宗師,無出其右者,論起在文人中的威望,說是泰山北斗也不爲過。因而朱元璋稱帝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派人尋訪張三丰、李希顏二人。奈何張三丰武藝高強、尋仙問道、神龍見首不見尾,俗人哪裡尋得着他的蹤跡?可隱居郟縣平頂山的李希顏卻被尋了出來,朱元璋幾次三番派出李善長、劉伯溫、宋濂、葉琛、章溢等人手持自己的詔書請他出山爲官,都被他拒絕。最後還是馬皇后親筆手書,卻不說請他出來做官,只說請他教育皇子,並引出漢武帝因董仲舒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典故,方纔將他請了出來。
李希顏出山之後果然不理朝政,只是潛心教育皇子。這人博覽羣書、品學修養極高,本是帝師的極好人選,只是性格嚴峻認真了些。皇子們學業但有瑕疵,李希顏便用戒尺擊皇子額、手、臀,並不手下留情。如此日久,洪武皇帝朱元璋終於發現皇子身上都留有傷痕,追問之下才知道了原由,不禁大怒,便要發作李希顏。虧得被馬皇后勸住,言曰“何曾有以堯舜之教於皇子,反令萬歲不悅者?”洪武皇帝這才解懷,作罷,反而越發尊崇這位代育皇子的李希顏。
李希顏在洪武八年已年屆七旬,皇子們也都陸續長成,便以年邁爲由告老回鄉,繼續隱居平頂山。豈料馬皇后薨逝的消息不知如何傳入了他的耳中,李希顏竟執意出山,夤夜趕到應天府,要來爲皇后送別。洪武皇帝朱元璋也不禁大爲感動,便令其與李善長會同主管了喪禮之事。只是李希顏極爲固執,只尊儒學,並不待見佛學。眼見着洪武皇帝朱元璋下令僧錄司的高僧來坤寧宮頌經,李希顏又是生氣,又無可奈何,只得獨自踱出大殿,來個眼不見爲淨,卻不想在這兒正好遇見了剛剛回京奔喪的朱棣!
李希顏要下跪行禮,被朱棣攔住了,卻哪裡肯依?老人家十分執拗地一邊掰開朱棣扶着的手,一邊咬牙強行跪倒,響亮地磕下頭去。朱棣一陣慌亂,忙躬身將老邁的李希顏慢慢攙了起來,嗔道:“哎呀,您是我們的老師,在父皇面前您還不需要行如此大禮呢,何況在本王跟前?老師這不是折煞本王麼?”
李希顏鬚髮皆白,氣色倒還好,只是身子有些佝僂,牙也快掉光了,說話有些走風,一本正經地覷着朱棣,神情很是肅穆威儀:“殿下,禮乃國之根本,不能因一人而廢國禮,否則天下綱常就會紊亂,綱常一亂,天下就又得大亂,這些道理,殿下難道就忘記了?”
朱棣見他還是一副老夫子模樣兒,少年時塵封的記憶又活躍起來,對這李希顏竟無端地怯了幾分,聽他數落自己,紅着臉尷尬地笑了笑,卻一句頂嘴的話也不敢說,只是一邊扶着他往裡走一邊不住稱是。
李希顏卻不管不顧,忽然住了步子,扭頭看着朱棣,鄒了鄒眉:“不過......不過你年少時讀書就不用功,嫌我嘮叨,我講的話你沒記住也不足爲奇!”
朱棣聽着不禁哭笑不得,原本正在醞釀的悲傷,想要去大殿裡大哭一場做做樣子,被這個老學究竟攪得淡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