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連月暴雨,黃淮水漲,豫、蘇兩地受災最重,原本秋收的田畝無一倖免,被淹的宅院不計其數,一時間中原大地哀鴻遍野、災民流離失所。以徐州、商丘爲線,豫蘇兩地民衆或北走山東,或南下應天,沿途乞討,餓殍隨處可見,十分的悽慘景象。
山陽受災已重,加之宿遷、睢寧、溧陽、漣水等縣及河南的災民一道兒,順途南下必經山陽,一時間小小的一個山陽縣匯聚了近十萬災民,將原本狹窄的街道、破廟、屋檐,甚至縣衙都擠得密不透風。他們衣衫襤褸、臭氣熏天,哭聲、鬧聲、哀嚎聲彙集一處,攪鬧得烏煙瘴氣,令人望之卻步。
便在這麼一個地界,這日卻無端來了一艘小舟泊在了山陽縣西側的碼頭鎮。一行四人在碼頭鎮下了船,經小朱莊,過三元宮悄然進了山陽縣,沿着恆輝街往東踱了進去。
眼見着恆輝街漲水尚未退盡,混着街頭擠得滿滿的破衣爛衫的災民,發着陣陣惡臭,四個人中的那名少年不禁掩鼻皺眉道:“丘大哥,可有其他道路可行?這條道也忒髒亂了些。這些個災民凶神惡煞的,看咱們的眼神就像餓昏了的狼羣遇到羊羔子似得,只怕他們連吃了咱們的心都有。可別驚了燕王殿下的駕纔是!”
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四子、燕王朱棣的貼身小太監鄭和,他口中的丘大哥便是掌管燕王府護衛的舊將、官至千戶的丘福。
丘福少年時便走遍大江南北,這山陽也不是第一次來了,聽鄭和如此說不禁歉然地瞥了瞥領頭的燕王朱棣,見他面無異色,這才稍稍放下心來答道:“這山陽乃是偏僻小縣,恆輝街已是山陽最大的街巷了。恆輝街尚且如此,其他街巷只怕更加不堪。”
朱棣不動聲色,卻悠然換了話頭,沉吟着問道:“這山陽西通淮水,東入東海,南接邗溝、北達通濟渠,乃是扼守中原漕運、鹽運、河工、郵驛的機杼要地。怎的如此不堪?便只需漕運一項,也足以令山陽成爲中原的要鎮纔是。”
丘福見朱棣看向自己,忙躬身答道:“前元時都是些馬背上長大的遼人,對江南水路只覺得新奇,並不知道里面的學問如此之深,更不知還可以換來銀子”,說着丘福嘿嘿一笑,又繼續道:“而且山陽位處機要之地,南來北往的客商都要在此轉運,可朝廷管束不力,反倒使得山陽成了三教九流聚集的地界。打架鬥毆的事十分常見,治安最是不好。因而一直貧瘠,未曾發跡。”
“元賊愚昧,不知善加利用方至於此。可如今咱們當今萬歲爺爲何也不加整治呢?”鄭和少年人心直口快,忽然插嘴道,唬得丘福、朱能心頭一驚,暗暗擡眼覷着朱棣。
朱棣仍舊一副深沉模樣,心頭卻暗暗苦笑:當今洪武皇帝如今正一門心思絞殺功臣,懲治權貴,爲太子朱標日後登基鋪路呢,又豈會留意到這小小的山陽縣?
丘福見朱棣不言聲,忙打圓場,朝鄭和嗔道:“你個娃娃知道什麼,自打當今萬歲驅逐了元兵,百姓的日子已好了太多了。聽說萬歲爺已經派了欽差賑濟蘇、鬆、嘉、湖幾處的災民每戶米一石,並黜免了幾處災民一年的徭役。這在元賊時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天大好事啊。”
正當幾人說項時,前方忽然傳來“鐺鐺鐺”的鐘聲。
說來也怪,一聽鐘聲,原本窩在街道兩旁,餓得面無人色的災民頓時就來了精神,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往鐘聲的方向直衝了過去,前仆後繼的,唯恐落於人後。
眼見四面八方的災民蜂擁而至,朱棣一行四人忙躲到路邊,給災民讓出道來,暗暗詫異,不知前方到底發生了什麼,災民們又爲何涌了過去?
災民們手持破棍,一手拿着瓦罐,你推我搡地擠着。不少老弱站立不穩被撞倒地,可其餘人卻似視若不見,有的使壞的甚至直接踩踏上去。一時間,哀嚎聲、鬨鬧聲,孩子的哭泣聲夾雜一處,攪鬧得十分不堪,景象駭人。
便在這時,丘福跟前忽然應聲倒下一名面色蒼白、雙手拉着一男一女兩名孩童的三十歲上下的婦女,婦女身後的人羣如洪水般眼見便要踩了過來,丘福不禁皺眉,大吼一聲震得身後人羣一愣。趁着這時,丘福忙搶先一步將婦女及兩名孩童拉了過來。
眼見死裡逃生,婦女不禁摟着兩名孩子嚎啕大哭,便要來拜。
丘福連忙扶起,問道:“大妹子,你們是打哪兒來的?爲何一聽鐘聲你們便都拼命擠着要過去?那敲鐘之處是要做什麼的?”
婦女滿面污泥,衣衫襤褸,十分的悽慘,兀自抹着淚嘆道:“哎,大哥您是貴人,怎麼知道咱們的苦楚?咱們是從睢寧逃難過來的,原想着一路討飯到應天,萬歲爺也是窮苦出身定然會替咱們做主,賞咱們一口飯吃,給咱們指一條活路。可不曾想這一路過來,處處都在鬧災荒,討飯都討不到吃的,孩子他爹......”說着婦女已是泣不成聲,抽噎道:“孩子他爹領着我們逃到泗陽便撐不住了,僅有的兩塊窩窩頭也不肯吃,活活餓死了。嗚嗚嗚......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就靠着兩塊窩窩頭,走到了這山陽。嗚嗚嗚......”
聽她說得悽惶,丘福三人都不禁暗暗垂淚,朱棣卻冷着臉,皺着眉只是沉吟。
“那那鐘聲又是作甚呢?你們都往那兒擠是爲何?”丘福又問道。
“那是慈雲禪寺的大師們在施粥呢,都已經施了七天了,可災民越聚越多。哎,聽說寺廟裡的存糧都施光了,寺裡的大師又把所有的香火錢去臨近的幾個縣買了兩車白米。可災民委實太多,聽說這是慈雲禪寺最後一次施粥了。以後啊,哎,就連寺裡的大師都沒了吃食,聽說方丈要帶着全寺的大師傅們去雲遊,做行腳僧了。哎,真是菩薩心腸啊”,說着那婦人又復垂淚。
“朝廷不是賑濟每個災民一石糧米麼?你們沒有領到?縣衙裡也沒有施粥?怎的還要出家人拿出香火錢來行善?”朱棣忍不住問道。
婦人瞧了瞧朱棣富貴逼人,不禁冷笑:“這種事又豈是相公您這樣的人能懂得?哼,糧食我可是沒有瞧見。縣衙的粥場我卻是瞧見了,只是呀,哼哼,那哪是粥啊?不就是燒開了的淮河水麼?官家就是這麼糊弄咱們的,說來也真是太欺負咱們窮苦百姓了!天總會報應他們的,哼!”
說着已是滿面憤恨,抹着淚,頭也不回地拉着兩個孩童又復擠入了人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