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聽說自己的同胞弟弟吳王朱橚正在大廳等候自己,忙快步趕去,卻見朱橚正一邊把盞一邊捧着一本書讀得津津有味,不禁調侃朱橚幾年不見越發用功,看摸樣兒像是要去考個文狀元。一邊說着一邊拿起朱橚正在讀的書一看,卻是一本《琅嬛記》,忍不住哈哈大笑:“我還道弟弟要考狀元,卻原來是在看這怪異亂神的書。”
朱橚今日穿着一身素白盤領窄袖袍,腰間束着一根黑色鑲白玉帶,腳蹬一雙烏黑皁靴,頭戴黑色六合一統帽,外套一件青褐色絲綢披風緊緊扣住,渾身上下一絲不亂,門戶緊閉,很是嚴謹。加之身形細挺、細眉俏目,十分的儒雅模樣兒。
聽朱棣調侃自己,朱橚不置可否地抿嘴笑了笑,微微搖頭道:“哎,這裡面的學問四哥你就不懂了。這李老夫子教的仁義禮智信,都是人之道。都說人是萬物之靈,卻爲何要用這許多虛無縹緲的東西束縛於他?嘿嘿,還不是荀老夫子所說的,人之初性本惡麼?正因爲人性至惡,纔要這許多冠冕堂皇的東西,不是麼?”
說着朱橚慵懶地往椅背上一靠,覷着朱棣:“人這東西,既然如此可惡,又何必鑽進去,自尋煩惱、自討苦吃呢?所以啊,看看這些光怪陸離的鬼怪故事,在弟弟我看來,只怕勝讀一百遍陶淵明的《桃花源》呢。”
朱棣端詳着朱橚的臉色,像是話裡有話似的,不禁皺了皺眉:“弟弟因何發如此感慨?莫非出了什麼事兒不成?”
“我?我一心求仙問道,能有什麼事啊?”朱橚無所謂地冷笑了幾聲,忽然凝視着朱棣:“弟弟我,是在擔心四哥你啊。哼哼,你一心殺敵衛國,卻不知真正凶狠的敵人不在燕山,而在應天啊。”
朱棣目光徒然生光:“弟弟這話是什麼意思?有人要害我不成?哼,天子腳下,我還不信有人能有這麼的膽子!”
朱橚不可思議地看着朱棣:“四哥今日進京,衆兄弟和百官迎候,這份體面本沒得說的。通天下都知道,父皇這是要讓你做太子位了。”
見朱棣要辯解,朱橚擺了擺手:“四哥你不用急着不認。哼,這也不是弟弟我說的,而是文武百官、天下百姓都這麼覺得。大哥薨了,剩餘的幾個兄弟裡頭,只要有點眼力勁的,都知道只有四哥你能擔此大任。聽說咱們的恩師李希顏李老夫子,還專門爲了這件事出山見了父皇呢。李老夫子何許人?當年父皇三請都請不到的人,卻爲了讓四哥當太子,千里迢迢來了應天,四哥的人望可見一斑了。這一條,父皇心裡自然有數。”
李希顏進京,本就是道衍和尚爲朱棣設好的局,如今果然見效,朱棣心下也是暗服。
朱橚覷着沉吟不語的朱棣,話頭卻悠地一轉,壓低了嗓音道:“只是......四哥,你有如今的威望,如今太子位又觸手可及。嘿嘿,太子位可是咱們兄弟眼饞了多年的位置。如今被四哥奪了去,眼紅你的人也不在少數。四哥你不可不防啊。”
“你可是聽說了什麼事情?”朱棣詫異地望着朱橚,眉棱骨不易察覺地跳了跳。
朱橚起身踱了一圈,回到朱棣跟前,眸子閃出貓一樣的光亮:“四哥,我可是聽說今夜二哥包下了秦淮河邊的紅朝樓,專門爲三哥接風呢。二哥和三哥,哼哼,當年大哥還在時,爲了搶太子位,可沒少給大哥使絆子。如今大哥去了,二哥和三哥都鎩羽而歸,被四哥你來了個漁翁得利。他們豈會甘心?我瞧着啊,今夜他們的接風酒,只怕是在給四哥下蛆呢。四哥還是小心些的好。”
朱棣被朱橚說得一呆,沉吟了好一陣子,卻實在想不出秦王和晉王二人還能有什麼招數陷害自己、去奪那太子位?再說了,把自己拉下馬,又讓誰去接那個太子位?秦王?還是晉王?這一條他們二人掰扯不清,又怎麼可能聯起手來對付自己呢?
想着,朱棣只覺着不可能,便一笑道:“弟弟何須多慮?我本對太子之位沒有覬覦之心。誰當太子都一樣。若是二哥和三哥能接這個大寶,我也並無不可啊。再說回來,這些事本不該我們操心,父皇自有主張的。”
“可是......”,朱橚還待要說,卻被朱棣擺手制止了:“你我兄弟二人經年不見,談這些做的什麼?來來來,好好給哥哥講講你的那些怪力亂神的故事如何?”
說着朱棣已是給朱橚斟了一杯酒,又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兄弟二人夤夜閒聊,自不必多說。
次日,朱棣依着道衍早就叮囑好了的,一大早便趕往鐘山南麓的獨龍阜玩珠峰下拜謁馬皇后的陵寢,又轉至茅山以西、剛剛下葬的太子朱標的墳塋前祭拜痛哭了一番,這纔打馬回皇城,直趨柔儀殿去看望洪武皇帝的長孫朱允炆。
朱允炆此時年僅十六歲,容貌像極了他的母親呂氏,身材頎長、面若冠玉,清池一樣的雙目中瞳仁十分黝黑,原本亭亭玉立、風度翩翩、一副俗世佳公子模樣兒的他越發顯得炯炯有神,有一種說出道不明的魅力,似乎足以令任何一個人望之而傾心一般。
出乎朱棣意料的是,柔儀殿內卻不止朱標一人,還聚集着曹國公李景隆、朱標原先的侍讀黃子澄、兼工部右侍郎和刑部侍郎兩職的朝中新貴張昺、以及殿內西側的一個乾瘦中年漢子。
見朱棣進來,衆人忙都由朱允炆領着一窩蜂地起身,李景隆等人早已叉手窩腳地跪了下去,朱允炆也是迎到朱棣跟前、極恭敬地躬身行了叔侄禮:“侄兒見過四叔。四叔是昨夜的到的,一到就去見皇爺爺了。侄兒原先今早去四叔府上見禮,卻聽說四叔一大早就出門去了。後來才知四叔是去了鐘山……”
說着朱允炆已是哽咽。
這本是道衍給自己安排好的明面功夫,朱棣只是照做罷了,此時見朱允炆一副感懷的模樣兒,也自有些傷感。想想自己這位侄兒、原先太子的長子、洪武皇帝的皇長孫,原是等着要繼承他的父親掌管天下的一個人。可如今呢,朱標尚未接位便薨逝了,他一夜之間不僅失去了父親、更失去了皇位,處境比起其他藩王的世子都還要不如。世上的事,真不知該怎麼個說法。
想着,朱棣正要溫言安慰,剛一擡頭,卻見朱標身後的幾個人正目光咄咄地盯視着自己,渾身不自禁地就冷了下去。這種感覺,只有在燕山與北元鐵騎廝殺的時候纔能有的。可如今竟在這柔儀殿內生出了寒意,朱棣心中頓時閃過昨夜朱橚的話來,隱隱生出一種莫名的不詳之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