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末年,元惠宗妥歡帖木兒以工部尚書賈魯總領天下河防,全力治理黃河,使其歸於故道。豈知賈魯求功心切,強行徵召民夫十五萬人,兵卒二萬人,引得民不聊生,天下爲之不滿。白蓮教首領韓山童、劉福通趁機起事,以紅巾爲標誌,是爲紅巾軍。
次年,濠州郭子興響應劉福通聚衆起義,廣佈英雄帖,招攬天下賢士。不久,果然引來一羣濠州的豪傑前來投奔。爲首者姓朱名重八,字國瑞,後改名朱元璋。與朱元璋一起來的還有湯和、徐達等一干義士。若說這朱元璋,也真是英雄,憑一己之力帶領徐達、常遇春等一衆悍將屢立戰功,先是佔領集慶,改名爲應天府,以爲立足之地,並採納朱升“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建議積蓄實力,兩年後於鄱陽湖水戰一舉消滅一代梟雄陳友諒。三年後攻下平江,逼殺張士誠,接着馬不停蹄剿滅浙江方國珍,天下至此已佔其半。
至1368年正月,朱元璋自立爲帝,以應天府爲京師,國號大明,年號洪武。同年命徐達、常遇春等北伐,攻佔大都,驅元順帝於漠北。自此天下一統,基業大定。
時間流轉,轉眼已是來到明洪武八年的暮春。夜深樹漪,輕風陣陣,月色有些清冷。餘杭徑山寺的紅燭依舊亮着,大雄寶殿的沙彌蹲跪在漆紅柱邊的蒲團上,已是在瞌睡囈語。徑山寺西北角的一座偏院古樸淡雅,書卷不多卻甚是齊整,紅燭吱吱燃燒,發出淡淡的焦糊味兒,襯得殿內溫溫書香、暖意融融。客桌的正中擺放着一套青瓷茶具,一個鐵壺擺在旁邊的火爐上嗚嗚地燒着,白氣騰騰,水顯然是沸了。
客桌邊端坐着兩個人正豎耳靜聽,對呼嚕嚕的水聲渾然不覺。這兩人都是吳中一帶的才子,明初赫赫有名的“北郭十友”中的兩位翹楚。(明初時期蘇州之北多是才子隱居之處,其中又以比鄰而居的高啓、徐賁、道衍、高遜志、唐肅、宋克、餘堯臣、張羽、呂敏、陳則才名最盛,時人稱之“北郭十友”)
其中一人初名姚天僖,後改名姚廣孝,少年出家,法號道衍。這道衍和尚此時已四十歲上下的年紀,穿着半舊的灰白僧袍,頭頂九個黑深的戒疤,很是嚇人。這和尚身材高大,略微有些發胖,鼻樑高挺,只是臉色蒼白,濃密的長眉近乎擰在一起,一對三角眼也總是若有若無的眯着,整個人一副病怏怏的模樣,卻是十分的深沉。
另外一個書生裝扮的長鬚中年男子名叫徐賁,與高啓、楊基、張羽一齊號稱“明初四傑”,與“初唐四傑”競相呼應,大有一爭高下的意味。徐賁與道衍年紀相仿,穿着直身的青色圓領大袖衫,頭戴四方平定巾,中等身材,卻有些消瘦,兩對眉毛很淡,然而眉下雙眼卻炯炯有神,鼻樑細挺,雙脣極薄。
要說這兩人怎會在這徑山寺會在一處?這還與去年洪武皇帝的兩道政令有關。
卻說洪武七年三月底,備受洪武皇帝朱元璋寵幸的孫貴妃忽然無疾暴亡,令一代帝王朱元璋傷心至極,然傷懷之餘不免反思是否自己多年殺孽太多,方引來如此厄運降於愛妃身上?爲此朱元璋下了大令,廣邀天下有德高僧赴應天府誦經祈福,超度亡魂,護佑京師。而道衍的同門師兄正是在朝廷任僧錄司左善世的宗泐。宗泐佛法方正,從來對道衍這個涉獵百家、不務正業的師弟極不認同,奈何眼見師門日漸零落,思來想去也只有這個道衍稍能堪當,因而對其極力推薦。豈料道衍收到皇帝的敕令,料知是師兄宗泐的舉薦,卻遲疑起來,遷延日久而不願前往。
也就是這一年十月,洪武皇帝一心要編撰的《孝慈錄》初成,正需一名才學和辭令均十分出色之人加以潤色。徐賁經戶部右侍郎高啓推薦,被洪武皇帝欽點,赴應天府爲《孝慈錄》做最後的修訂。
徐賁原本早已決意官場,隱居於蘇州,此番忽然得令,心中不免惴惴,不知此行是禍還是福,因而一直拖延不行。可如此遷延時日也不是辦法,這才忽然想起自己老友,正在徑山寺修行的道衍也是要奉旨趕赴應天的,而且道衍此人涉世甚深,對時局往往多有獨到的見解。因而徐賁特意繞道徑山寺,一爲相邀道衍同赴應天,二來也要向他討教自己前程禍福。
徐賁一路緊趕慢趕,到徑山寺時已是深夜,道衍得信後立刻迎了出來。兩人是舊友,不需多話便徑直入屋,可方纔坐定正要煮茶,隔壁客房的門卻忽然“吱嘎”一聲打開了,兩名男子從屋內走入夜色深沉的小花園,這二人談心說話,卻不妨隔牆有耳。
這本不是什麼出奇的事,可道衍、徐賁兩人一聽二人的談話卻都驚呆了。順着窗戶的縫隙偷偷看去,只見外面談話的兩個人都極爲年輕,衣着十分華貴。這兩人也不知方纔說到什麼,那名年紀稍幼的少年停步在外面水亭裡,低頭搓腳不言。
就着月色細細看去,只見這少年約莫只有十五六歲光景,穿着一身素白盤領窄袖袍,腰間束着一根黑色鑲白玉帶,腳蹬一雙烏黑皁靴,頭戴黑色六合一統帽,外套一件青褐色絲綢披風緊緊扣住,渾身上下一絲不亂,門戶緊閉,十分嚴謹。月光下,這少年身形顯得細挺,長得細眉俏目,白皙的臉上雙脣緊閉,似在沉思又似傷感。
另外一名男子年紀稍長,約莫也只有十八歲的光景。這男子的身材並不高,卻十分的健碩,處處透着勇武。男子四方臉,濃眉鳳目,眼角細長。鼻子十分的肥大挺拔,雖然年輕,氣度卻已十分的沉穩。男子套着一件暗紅色披風,卻不上扣,任披風隨着冷風吹拂肆意飄動,十分的灑脫。整個人如山塔一樣定在那裡,不爲所動,沉穩至極。這男子似在欣賞月色,放眼遠方黑暗,輕輕一笑說道:“弟弟你年紀不大,想得倒多,也想得忒細了些,哥哥我現在不也挺好嗎?兄弟們該有的,我又落下了什麼?”
那稍幼的消瘦少年卻擡眼看着自己的哥哥,倔強地噘了噘嘴:“不,不一樣。我就不明白,爲什麼皇后收養了太子,收養了二哥,收養了三哥,也收養了我,偏就跳過了四哥你?”
道衍暗暗詫異,這兩人到底是何人?竟然與皇后和太子都有瓜葛?莫不成是皇宮裡的什麼皇子?
道衍所料不錯,這年長男子不是別人,正是洪武皇帝的第四子,已封爲燕王的朱棣。那正在說話的瘦弱少年則是他的一母同胞兄弟,洪武皇帝的第五子,被封爲吳王的朱橚。二人均是碽妃所生,一母同胞的骨肉血親,故而十分親近。此番奉了洪武皇帝的特旨與幾位兄弟赴中都鳳陽講武受訓。這二人平日在宮內受規矩所迫,能見不能親,此番便藉口到徑山寺上香撇了幾位兄弟到此談心說事,卻不巧遇上了道衍、徐賁二人。
說來也是奇怪,朱棣、朱橚二人雖然一母同胞,在宮中所受的待遇卻是截然不同。朱橚與李妃所生的長子朱標、二子朱樉和三子朱棡一起,自小便被馬皇后所撫養,四人得了嫡出的名譽。長子朱標更因此被立爲太子,身受洪武皇帝的喜愛。偏偏這第四皇子朱棣不僅不能被碽妃所養,更沒有爲馬皇后所留。幼年時朱元璋征戰四方,朱棣便時常與士卒爲伍。朱元璋稱帝后,朱棣便自立府邸獨立在宮外居住,因而從小便無親無故,沉穩早熟。也只在近年,隨着朱橚這麼一個同胞弟弟長大曉事,會時常來府走動,與自己親近,除此之外便再無一人親近。
朱棣心中何嘗不爲此抑鬱寡歡?可從小養成的堅忍和深沉令他只會將心事埋在心底掩埋起來,即便是同胞兄弟也不願表露出來。因而朱棣故意灑脫一笑,撫了撫弟弟的肩膀:“皇后收養誰不收養誰又有什麼打緊?男兒的功名落到最後還是得靠自己掙的!”說着有力地握了握拳頭:“靠別人施捨怎是須眉男子該做的事呢?就算一時得了什麼富貴,也是難以長久的。”
朱橚眨了眨眼,低頭沉默許久方囁呶道:“可兄弟們便都不那麼瞧得起你,還有的背地裡說你被父皇和母后嫌棄。那些個大臣們對你不如對其他幾個哥哥恭敬也是有的。”其實朱橚平日裡聽到的閒話遠不止於此,惡毒難聽的話有的是,可終是說不出口罷了。
朱棣又何嘗不知曉這些內情?只是假裝不知。此時聽弟弟說起,悠然擡頭,眼中精光四射,嘴角一撇,臉上已是冷峻,盯視着遠方嘿然一笑,卻並不言語。
只這一瞬間,驚得在屋內偷看的道衍心中一動,暗暗驚歎:“此人真乃百年難見的王霸英雄也”。
朱橚看了看深沉陰冷的哥哥,情知自己的話惹得他心中沉悶,便轉了話題問:“聽說父皇有意爲你指婚,哥哥可有意中人了?”
朱棣見話頭轉到這事上,也難免露出年輕人的扭捏,張了張嘴啞然一笑道:“我從來都與莽夫爲伍,姑娘都見不着幾個,哪兒來的意中人?”
說着二人都是一笑,氣氛這才緩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