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李彧說自己貪墨官糧竟是爲了替燕王積蓄糧草,道衍不禁愕然,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李彧:“什麼?你說你貪墨是爲了燕王?據貧僧所知,王府的一應用度都是由朝廷供給,何來積蓄糧草一說?”
“我知你不信”,李彧莫測高深地笑了笑:“不僅你不信,我料定世人都不會相信的。嘿嘿,也正因爲世人都想不到,我纔敢做這件事兒、我才能做這件事兒。否則......豈不是把燕王殿下拖入苦海麼?”
李彧閒適地踱了兩步,望着遠處的夕陽如血、出了一會兒神,似在回憶往事一般喃喃道:“幾年前我就發現一些官員背地裡在做貪墨官糧官銀的事兒,而且這些人似乎都與秦王和晉王有些瓜葛。更奇怪的,還是他們貪墨糧草、卻並不據爲己有,而是偷偷地運往了秦晉之地。哼,在下曾悄悄派人去探察過......大師就算是神仙,只怕也想不到他們那邊是怎樣一副光景?嘿嘿,看起來秦王和晉王留戀美酒女色、胸無大志,可是暗地裡卻在囤積糧草、打造兵器、圈養戰馬,嘿嘿,就算傻子,怕都能猜得到他們這是要幹什麼了吧?”
這些事,其實紀綱早就傳來過消息,只是道衍覺得洪武皇帝還在世,時局還沒到那個地步,若是冒進不僅於事無益,反而只會惹禍上身,所以對秦晉二王的做法只是冷眼旁觀罷了,不想這些事卻將李彧惹了出來。
“所以......你就用收羅到的證據要挾他們,也要去分一杯羹,爲燕王殿下出頭、爲燕王殿下積蓄實力?”道衍望着這位大禍臨頭的布政使,心頭不禁泛起一絲敬意來。
李彧點了點頭,冷冷一笑:“哼,無糧不聚兵嘛。當年皇上若不是聽了高升‘廣積糧、緩稱王’的計策,如何能鬥得過實力遠勝於自己的陳友諒和張士誠呢?如今......只怕又是一出三國夢呢。燕王殿下忠直英武之人,只管在戰場上拼命殺敵,不似其他人那麼險詐。這好是好,可是又如何鬥得過秦王那樣的奸邪小人呢?所以......咱們這些人,總要替他籌劃籌劃纔是啊”,說着便不住拿眼看道衍和尚。
道衍心頭感動,面上卻不顯露出來,病怏怏地不言聲兒。
李彧說了許久,回頭才發現道衍這裡卻不顯山露水、一點風都沒透出來,這才漸漸覺得這個胖大和尚有些可怕,不禁自失地一笑:“不過今日得遇大師,方知燕王殿下的將來之可期啊。難怪連魏國公這樣的人物都對大師讚不絕口。看來,在下的許多事,怕都是多慮了啊”,說着李彧從懷裡掏出一份淡黃色的靴掏箴遞了過去。
道衍詫異了接了過來,展開看去,卻是一堆人名兒,密密麻麻有百人之多:“這些是......”
李彧頗爲得意地一笑:“在下做這些事的時候,便料到了會有今日。嘿嘿,郭恆等人將貪墨的官糧官銀多存於府庫,定期分批一點一點地運至秦晉之地。若是事發,多數銀錢都會搜剿出來。在下署理府庫錢糧數十年,若是也用如此蠢笨的法子,豈不讓人笑話?”
道衍拿着箴頁反覆地看了又看,也摸不出個頭緒來,便問道:“哦?不知李大人有何妙招呢?”
李彧指了指道衍手中的箴頁:“奧妙便在此間——”
“不知這幾張箴頁,有何奧妙之處?”
“藏富於民——”,李彧咬着牙從齒縫裡蹦出四個字來,冷冷笑道:“在下貪墨的官糧官銀全在這些人裡頭。燕王殿下要用時,儘管派人去取就是,嘿嘿,算下來,如今少說也有一千萬石了。”
“一千萬石?”道衍吃驚不小,要知在洪武一朝,天下昇平時國庫一年的收入也才三千萬石,這李彧悄無聲息地貪墨,竟然就可以達到這個數字,也真是太駭人了些。
“大師不用這麼看着我”,李彧淡淡一笑:“貪墨國庫的官員,在下緊巴巴地算下來,只怕也有近百人之多。在下雖然官居布政使,可要蒐羅那麼多銀糧也是不能的。”
“那你這一千萬石從何而來?”
李彧指着箴頁的名單淡淡說道:“在下貪墨的銀兩、官糧都在這些人手裡頭。這些人都是在下早些年在江蘇、天津爲官時培植結交起來的商賈,都是信得及的一些人,在下也常與他們做些買賣”,說着李彧自失地一笑:“江蘇和天津都是內連陸路、下可通海的地界,歷朝歷代都是繁華的經商開錢之地。在下將銀兩和官糧悄悄分至這些商人手裡,讓他們利滾利、錢滾錢,以他們的手段,幾年下來,只怕早已翻番了。若是燕王殿下不急着用,大可以放任他們留在手裡倒騰,再過數年,只怕遠不止一千萬石了也說不定呢。哼哼,至於在下,大師可以派人到我府裡去看一看,但留下了一文銀子一粒糧食,便叫我李某人永世不得超生就是”。
“好,好手段!”道衍驚愕地望着這位麪皮蠟黃的瘦高書生,心下又是欣賞又是感佩。這種理財、斂財、藏財的手段真是聞所未聞,難怪當年張士誠得了他之後便豪富一方了,以此人的手段,只怕與古之陶朱公也不相上下啊,而更可敬的,還要屬此人重情重義、不事私利的風骨。只是可惜了這麼一個人物,早早地就要遭此橫禍,燕王失掉他,也真真是太過可惜了一些。
李彧見事情交代畢了,方長吁了一口氣,整個人頓時鬆弛下來,神情間卻似乎一下子老了幾歲:“哎,在下也要隨魏國公去了。如今我也是戴罪之人,以當今皇上的猜忌性子,我是不宜去見燕王殿下的。所以......這份名單就只有請大師轉交給燕王殿下,日後定然是用得着的。該說的話,該做的事,在下都已做了,也再無遺憾,到了地下見到魏國公......我也有個交代了”,說到魏國公徐達,李彧竟有些癡迷似的,癲狂地往外走了幾步,莫名地笑了起來:“哈哈哈,魏國公,我李彧這就來見你了,哈哈哈——”
見他如此模樣兒,道衍想扶、想留,稍挪動了一下身子又定住了,只是拿着那份名冊,遠遠地目送這位一代奇才瘋瘋癲癲地出得寺門去,萬般心緒也只化作一聲悠長的“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