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又是一道白芒探雲而下。便若那炙焰化成的銀龍。咆哮如雷。揮舞着鋒利的巨爪。欲要撕碎這令人窒息的黑夜。
天。在那一剎那。耀如白晝。
宋致遠死死盯着神情恍惚的胡林翼。一隻手悄悄的伸入了袖中。
彷彿從那混沌的旋渦中逃出昇天。胡林翼的身子猛的一抖。整個人似是恢復了理智。
他深吸了一口氣。投向宋致遠的目光。從未如此令人膽寒。他冷冰冰的注視着這個面無所懼的商人。許久之後。才俯身將那落地的信紙擡起。那上面只寫了短短一行字:父親大人已決意登基稱帝。望世伯以天下蒼生爲重。易幟擁立。
胡林翼將那封信舉到燭邊。邊是燒了個乾淨。邊是隨意道:“我與滌生相交十數載。他的爲人我最瞭解。這所謂的稱帝。其實根本就是你們曾巡撫的意思吧。”
宋致遠心下大驚。卻不想胡林翼識人之能如此之深。竟是三言兩語之間就將曾紀澤的計劃道破。此人之能。實不在曾國藩之下也。
此至如今。也沒什麼可隱瞞的。宋致遠便是笑道:“世人皆道胡大人有王佐之才。今日草民算是見識到了。不錯。曾公確實並未明言。但大公子、九帥、雪帥等人已經決心仿效陳橋舊事。爲曾公皇袍加深。此時此刻。只怕曾公已經坐在那南京的龍座上了。我想。封賞胡大人的聖旨不久之後就會來了。胡大人。恭喜你成爲開國功臣啊。”
胡林翼臉色忽然一沉。將衣袖一拂。沉聲道:“誰告訴你本官要做那亂臣賊子了!”
宋致遠眉頭一皺。表情凝重了幾分。但態度仍是很和氣。道:“胡大人是漢人。數百年前滿清趁着我中華內亂。僥倖入關竊取了天下。這才做了咱們漢人地主子。如今曾公替天下漢人做主。要重新奪回本就屬於我們的江山。此乃天理徇環也。胡大人是順應天理。怎麼能是亂臣賊子呢。”
胡林翼的表情稍稍緩和了幾分。卻又冷冷道:“就算如此。但這十數年來。因髮匪之亂所死之漢人。何止千萬。而今好不容易纔平了匪亂。若是再起干戈。又不知有多少漢人爲之負出生命的代價。難道就爲了所謂的天理。就要犧牲這麼多人地性命嗎!這種天理。不要也罷。”
宋致遠憤然道:“胡大人才高八斗。怎會有如此莫名其妙的理論。那滿清就如匪徒一般。闖入我們的家園。殺了我們許多的親人。然後對我們說:你們只要乖乖地做奴才。爲我們做牛做馬。養活我們。那我們就不殺你們。而胡大人就認爲。我們若是起來反抗匪徒。一定會有犧牲。所以反抗就是不對的。我們就應該心安理得的繼續做奴才!”
胡林翼一時被駁得啞口無言。宋致遠言到憤怒處。更是慷慨:“子曰:以德報德。以直報直。胡大人即是飽讀聖賢書。怎麼會連這個最基本的天理人常也不懂。莫不成。你真的甘心做一輩子滿清地奴才嗎?”
“住口。你給我住!”胡林翼氣得臉色蒼白。卻不知該用什麼言辭來辮駁。只是大吼着令他住口。
轟!轟!
驚雷震天。不。那不是雷聲。那是……那是炮聲!
胡林翼猛然間擡起頭。看到的卻是宋致遠詭異地笑容。他如釋重負一般。長長的鬆了一口氣。
胡林翼腦海中閃過無數的思索。那神思飄然而出。穿過那雨落如梭的夜空。穿過那此起彼伏的夜空。最後。來到了那長江碼頭。他彷彿看到烈火在從那裡燃燒。蔓延。最終吞噬整個武昌城。
“水師。是宋福雲的水師!”胡林翼目光如電。直射宋致遠得意的臉。厲聲道:“你和那宋福雲究竟有何陰謀?”
宋致遠哈哈大笑。道:“大公子他料事如神。早就算出胡大人不會輕易歸順。哼。不過也沒關係了。不瞞大人。這支以運糧爲名回到武昌地水師。它的船艙中藏了五千餘名湘軍。大人現在聽到的炮聲。正是他們奇襲武昌城的號角。”
“好個曾紀澤。你真是費盡心機啊。真沒看出來你城府竟是深沉如此!”胡林翼咬牙諷刺。
宋致遠道:“大人又錯了。大公子這叫做運籌幃幄。胡大人你既有識人之能。應該能看得出來。大公子乃數百年難得一見的不世奇才。實乃上天應運而生之真龍。胡大人莫非真想逆天而行。與大公子這真龍作對嗎。”
什麼真龍天子。胡林翼倒是不信的。但曾紀澤之鬼才絕豔。確實叫他歎爲觀止。從建洋槍營到創淮軍。從買槍炮到辦洋務。無一不體現着先知先覺般的智慧與眼光。他胡林翼自負眼界寬闊。卻也是自愧不如。
更何況。曾紀澤還是對他有救命之恩。若不是當年曾紀澤向他舉薦了那位洋大夫。自己恐怕這時早已埋骨家鄉。連做抉擇的權力也沒有。
胡林翼的心思便如這外面的雷雨炮聲。翻騰激盪。洪流滾滾。卻不知該何去何從。
“可是。可是先帝對我恩重如山。我從一介書生。做這今日這封疆大吏。無不是先帝與朝廷所賜。我若背叛朝廷。只怕是會背上一個忘恩負義地罵名啊。”
轟!轟!
外面地炮聲更響。南城附近強光忽隱忽現。似乎千軍萬馬的喊殺聲撲進他地耳朵。
正當胡林翼思想鬥爭到了一個關鍵的時候。門外一陣的叫嚷聲。卻見一名將官不顧家丁的阻攔。冒着大雨強行衝了進來。
宋致遠眉頭頓凝。有意識地靠近了胡林翼一步。胡林翼一腔的江濤正無處傾泄。便是衝着那來將喝道:“圖隆阿。你好大的膽子。本官的府門也是你想闖就闖的嗎!”
那圖隆阿乃湖廣總督官文親信。平素自有幾分囂張。但對胡林翼還是十分敬畏地。這時卻根本顧不得禮數。一身的溼衝將進來。向着胡林翼只是微微一拱手。喘着氣叫道:“大人。大事不好了。駐紮在的宋福雲反了。打了咱們一個措手不及。水門已經被衝破。陸上三門也又失守。官文大人下屬只有七個營的人馬。根本擋不住逆賊地突襲呀。官文大人叫我來請你趕緊下令。調西城一帶駐守的九個營前來。再晚一步逆賊就要殺到衙門啦。”
守城的清軍總計有七千餘人。其中官文能夠指揮的綠營軍大約有三千多人。這些人不但人數上處劣勢。就算是戰鬥力也遠遜於久經沙場的湘軍。更何況又是被突襲。能擋得住纔是見鬼了。
胡林翼手下這四千多人雖然也屬湘軍。但經年累月中負責武昌府地守城任務。戰鬥力雖比綠營強。但比之那些造反的湘軍來說。還要差上一截。
不過。若此時調這四千人上去。指揮得當。也許能阻止住敵人地攻勢。只消拖得過兩三日。四周的援軍趕來。那武昌城自然可轉危爲安。
在這個時候。胡林翼的抉擇。完全可能改變這場戰勢的走向。
若是沒有宋致遠的到來。也許他會毫不猶豫的做出決斷。但現在他卻猶豫了。圖隆阿無法理解這麼明擺着的事。胡林翼也還在思考此什麼。急得叫道:“胡大人。你還猶豫什麼啊。再遲一步就是死路一條了啊。”
胡林翼深吸了一口氣。有開口之意。似乎已有所決定。宋致遠一咬牙。已將袖中藏有地匕首抽出。藉着光線暗淡的掩護。猛的躍上前去。向着那猝不及防的圖隆阿脖子猛刺過去。
圖隆阿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裡受到這樣的攻擊。一聲慘叫爲晚已晚。喉嚨瞬間被刺穿。整個人捂着脖子便倒在了地上。
而宋致遠又在衆人驚訝不及反應之時。迅速的挪近胡林翼。手一擡。一柄匕首業已經抵在了他的喉嚨處。
“你想做什麼。快放了大人!”
家丁親兵們一窩蜂的衝上來。宋致遠一聲厲喝:“都給我退下。誰敢再往前一步。我就要了他的性命。”
衆人投鼠忌器。均是驚慌失措的退後數步。持刀警立。卻不敢越雷池半步。
胡林翼更料不到這麼一個地位低下地買辦商人。竟然有這份勇氣。敢在這戒備森嚴地巡撫府中劫持一省的最高長官。他又是氣又是驚。怒喝道:“宋致遠。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嗎。還不快把刀放下。否則休想活着走出大門。”
宋致遠哈哈大笑。豪然道:“我宋致遠當初受了大公子委命。便沒想着活着走出這裡。不過胡大人。你若是敢動上一動地話。那我就只好讓你這位封疆大吏爲我這卑賤的商人陪葬了。”
一個原本擁有萬貫家財的少東家。一個位於四階之末的商人。是什麼給了他這樣的勇氣。敢於獨闖龍潭虎穴。做出這等生死難測的驚人之舉。
身後的這個人。原本是數莊茶莊的少東家。原本是剛剛與洋人打成一片的買辦。“錢途”似是一片光明。可是他爲什麼要捨棄這一切。甘心去做曾紀澤實施野心的一顆棋子呢。
爲什麼?
在那狂笑之聲中。胡林翼猛然間省悟了。
縱有黃金千萬。富可敵國。卻連一個小小的縣令也不敢得罪。生死。只在官府的翻掌之間。
他不甘心於這樣的命運。所以他才以身家性命做了這賭注。他要改變自己的命運。
胡林翼的表情忽然變得平淡許多。他微微一笑。道:“你一點都不卑賤。你算是個豪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