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響在蘇州城上空七個月之久的炮聲,終於在這一天凌晨停止。城頭白旗高懸,各門大開,數萬太平軍殘部,按照事先制定要的投降計劃,有秩序的開出了城外,在淮軍的監督之下,放下武器,領取食物,而後進入野外設好的降營休息。
經過一上午的受降,蘇州城中的太平軍基本離城。忠於慕王譚紹光的小股人馬,偶爾會發起幾次微不足道抵抗,但很快都被汪安鈞的留守軍隊鎮壓下去。這是唯一一支獲准不解除武裝的降軍,曾紀澤要汪安鈞暫時率領他們,在城防交接這段空檔期其維持蘇州的治安。
當天下午,淮軍程學啓團、吳長慶團約七千人馬開始進入蘇州,全面接管了這座飽經戰火摧殘的城市。七個月的封鎖與圍攻,使這座江南名城繁華毀盡,剩下的只有殘垣斷壁和一羣羣飢餓將死的平民百姓。他們是從那長期的苦難折磨中倖存下來的人,他們等到這一刻,太平軍的投降給了他們生存下去機會。
曾紀澤嚴令淮軍其他團不得擅入蘇州,他之所以選擇了程學啓和吳長慶團,那是因爲前者一直都是進攻蘇州的主力部隊,於情於理這光榮的使命都應該交給他。而吳長慶性情穩重,他治下的淮軍軍紀最爲嚴整,由他的團接管蘇州,也許可以減少對城中百姓的驚掠。
曾紀澤之所以爲淮軍將士們提供着極高的薪餉,一方面是爲了提高他們的戰鬥積極性,另一方面則是儘量避免他們與湘軍一樣洗劫平民,這倒與清廷所謂“養廉銀子”有相似之處。
曾國藩縱容湘軍強掠平民,那是因爲他根本上只是清廷的一個打工者,任務只是把老闆被搶走的地盤奪回來,至於死了多少人,砸了多少東西,那不關他的事。
曾紀澤卻與他老爹完全不同,他現今打下的每一寸土地,將來都將成爲他成就大業的根據地,他治下的每一個人丁,也將是爲他生產糧食,上交稅賦的勞動力,還可能是他擴張軍隊的兵員來源。東西都是自己的,他當然不捨得像他老爹那樣糟蹋。
雖說淮軍的軍紀遠較湘軍要好,但蘇州在這些人眼中,依然是一頭肥碩的羊羔,一旦有足夠的利益誘惑,難免他們會有出格的行爲。飽受摧殘的蘇州,已經再也經不起什麼蹂躪了。
在確定將城中頑抗分子全部肅清之後,曾紀澤也進入了蘇州,隨同他一起進駐的還有大批的淮軍將佐幕僚。
吳長慶爲確保他的安全,特調了一個連的人馬爲他護駕清道,曾紀澤在衆人的圍護下,策馬徐行,他環視着周圍的蕭條的街景,依稀能想象得到在戰爭前,這裡的繁華與熱鬧,而現在卻殘敗如斯,便如一個絕色傾城的美人,被無數人強暴之後,可憐欲絕之狀。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千年的古城,卻成了這般慘狀,真是可惜呀。”身旁的李鴻章不由得唏噓感嘆。
“可惜是有點可惜,不過也不必太過憂心,大不了咱們再重建它嘛。”曾紀澤感慨之餘,思路延深到更長遠的未來。
“這又談何容易,這蘇鬆一帶,原本是人口稠密,商業繁榮,自發匪之亂以來,連經戰禍、天災等諸多災劫,已是十室九空。就拿這蘇州而言,戰亂之前人口有數十萬,現今卻只剩下十數萬,單就這人口一項,只怕沒有個幾十年的時間是恢復不過來的。”李鴻章的信心不是很足。
古時以人丁旺盛爲榮,史書之中,每逢盛世,但可見太史公們以驕傲性的語氣寫道“某某年間,戶千萬,口數千萬”,可以說,人口的多寡,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成爲了衡量是否是盛世的一個標準。當然,至於那麼多人的生活質量是否也有盛世的高度,史學家們似乎就不太關注了。
曾紀澤卻不這麼看,在古代那樣以農業爲主的時代,農業是解決大部分就業的基礎,而當土地的開發和使用達到飽和時,人口的增長就成爲了負擔。於是,沒有土地的農民就成爲了流民,當某個機會來臨時,某個有野心者振臂一呼,流民變成了暴民,然後就是所謂的“農民起義”。
當然,很多朝代的土地並沒有達到飽和,只是兼併嚴重,土地大量的集中到了少數豪強官貴手上。所以新朝建立之後,基本頭件大事就是改革土地制度,什麼均田、度田就全來了,雖然名目不同,但目的卻是一致的,那就是重新分配土地,讓那些無地的流民重新回到土地上去。
很多朝代的土地改革都是不徹底的,就比如東漢光武帝的度田,那是因爲他的政權是建立在豪強大族的支持上的,度田勢必要觸動這些豪強的利益,所以度田制最終還是以失敗而收場。
曾紀澤深知,爲實現大業,槍炮不是問題,人才不是問題,外國人也不是問題,滿清也不是問題,只有土地纔是成敗的決定性因素。
江蘇這場土地是他的老窩,他必須確保這裡能成爲他最堅實的基地,所以土地問題是他必須解決的。隨着太平軍勢力的被驅逐,太平天國滅亡的日益臨近,他不得不將這件頭等大事提到了議程上來。
曾紀澤建廠造炮,買船買機器,給將士們發糧發餉,到目前爲止,支撐他淮軍的不是那些農民,而是上海的商紳,還有那些財大氣粗的地主團隊。曾紀澤要搞土地改革,原本是先不能觸動這些人的利益,但不動這些人,又哪裡來的土地分配給那些無地的農民呢,這就造成了他的兩難。
所幸的是,太平軍爲他很好的解決了這個難題,多年的戰爭,他們從肉體上消滅了許多地主,還有很多地主畏於太平軍的殺戮,拋棄自家的田產逃往他鄉,只有少部分地主因爲擁護太平軍,得以存活下來。
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的農民死於戰火,無論是有地的還是沒地的,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戰火過後,留下的大量荒置無主的土地
曾紀澤所要做的,就是以官府的名義,名正言順的將這些無主的土地收歸官有,然後再按照他的想法重新分配,阻力相對而言是少之又少。最大的阻力是他該如何爲他所謂的“土地改革”,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來僞裝,以瞞過北京的那個朝廷。
“暴力,果然是解決矛盾最簡單的方法。嗯,也是最殘酷的。”曾紀澤望着這個滿目瘡痍的城市,心中已有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