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沒再攔她。
雲伴鮮說得不無道理。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無中生有的誹謗哪怕再小,也可以聚沙成塔,最終摧毀江河海對她這個女兒的信任——同樣的,即便懷安公主陷害於她的罪證在當下看來並無太大的意義,但等到時機成熟的那一天,便定能厚積薄發,一舉將其扳倒。
她們之間的較量,是一場持久戰。而她,不能放過每一次積累證據的機會。
是日傍晚,雲伴鮮又去了江茹衾的臥房,見小丫頭已經醒來,由丫鬟荔香喂着清粥,她當即紅着眼走了過去。
“茹衾……”三步並作兩步地行至牀前,雲伴鮮一邊迫不及待地伸長了胳膊,一邊一陣風似的落座於牀沿,“對不起,是大姐太疏忽,害你受苦了。”
然而讓她始料未及的是,江茹衾剛愣愣地看着她握住了自個兒的小手,就猛地回過神來,怯怯地把手抽了出來。
雲伴鮮見狀一愣,隨即眉心一斂,看向了端着粥碗退到一邊的荔香。
“三小姐什麼時候醒的?”
“回小姐的話,醒了有半個時辰了。”
“老爺和公主來看過了嗎?”
“夫人來過……”
第二個問題,荔香顯然回答得慢了些。雲伴鮮聽出了她的遲疑,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她幾眼。
那個女人來過,那就不奇怪了。
扭頭重新注目於埋低腦袋的江茹衾,女子面無漣漪地開啓了朱脣:“把粥給我,你先出去吧。”
荔香聞言一驚,腦中迴響起江家女主人適才的囑咐,隨即露出滿臉的爲難之色:“這……小姐,夫人吩咐了……”
“怎麼?你還怕我會害我的親妹妹不成?”奈何雲伴鮮沒等她把話說完,就面色一沉、語氣一冷,嚇得荔香和江茹衾皆是打了個激靈。
前者更是立馬跪了下來,連聲說着“奴婢不敢”,以示其絕無此意。
雲伴鮮不再多言,徑直向她伸出了一隻手。少女擡頭看了縮在被窩裡的小主子一眼,只好硬着頭皮將粥碗雙手奉上。
待荔香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後,女子才重拾了溫和的笑意,用勺子搗了搗碗裡的白粥,舀起半勺放到嘴邊吹了吹,作勢就要送到江茹衾的眼皮底下。
可惜,當她擡眸與妹妹四目相接的時候,卻只目睹了其怯生生縮着脖子的模樣。顯然,她並不願——或者說並不敢喝她遞來的粥。
雲伴鮮也不生氣,這便收回了碗勺,面露憂愁地輕嘆:“你在怪大姐,對嗎?”
江茹衾沒有回話,只畏畏縮縮地瞅着她,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裡透着無法掩飾的驚惶。
雲伴鮮當場就掉了眼淚。
“是我不好,只顧着讓你吃得開心,哪裡想得到你竟然吃不得花生……茹衾,姐姐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曉得會變成這樣,你原諒姐姐好不好?”她一邊抹淚一邊傾訴,看得江茹衾竟也跟着溼了眼眶,“你知道嗎?姐姐從小就被養在外面,沒有爹孃照拂,更沒有兄弟姐妹相伴,剛開始,姐姐一個人孤零零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着……”她半真半假地訴說着,又一臉哀慼地擠出了幾滴眼淚,“一直到回到江家見到了你,你這麼可愛,這麼乖巧,我就想着,這下我總算有妹妹了,總算可以有妹妹疼了,卻不想……”
她說着說着,似乎是說不下去了,眼含熱淚凝眸於明顯業已動容的江茹衾,她忽而握住了其安放在被褥上的雙手:“茹衾,你原諒姐姐,不要疏遠姐姐,好嗎?”
聲淚俱下的一番懇切之言,自然是叫年僅八歲的孩子難以招架。江茹衾原本就挺喜歡這個既溫柔美麗又做得一手好菜的長姐,只不過剛纔聽了她大娘的那些話,她才……
腦海中盤旋着婦人冰冷的嗓音,眼前卻是女子情真意切的容顏,江茹衾的小臉霎時糾結成一團,可最終,她還是出於不忍和不捨,如履薄冰地張開了小嘴:“大姐,你……你不討厭我嗎?”
話音落下,雲伴鮮微微一愣,而後瞭然。
果真是那個懷安公主對她說了什麼。
心裡有了底,她對臉上的神情更是操控自如。
“傻丫頭,你在說什麼呀?這怎麼可能呢?!”她抓緊了小丫頭的手背,目不轉睛地凝視着那忽閃忽閃的眼眸,“姐姐喜歡你還來不及,怎麼會討厭你呢?你這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奇怪念頭?”
江茹衾見她毫不猶豫、一臉嗔怪,心裡的那桿秤自是又傾斜了三分。
“是……是大娘告訴我,說你不喜歡我,甚至……甚至……”
“甚至什麼?”
小傢伙支支吾吾地低了頭,又皺着臉擡頭看她。
“甚至……覺得我不如就這樣死掉比較好……”
此言一出,雲伴鮮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寒意,登時就面色一沉。
那個女人……連一個八歲的孩子都不放過!她怎麼就狠得下心,同一個小孩子說這種話!
不得不承認,懷安公主這盆髒水潑得,可真是無所顧忌。
心下恨意叢生,雲伴鮮面上卻不能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斂了怒意,因爲,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可不能嚇到了年幼的妹妹,令敵人如願以償地坐實她的“罪名”。
“胡說八道!”是以,她當機立斷,作出一副既替對方義憤又爲自己委屈的激動模樣,“我怎麼可能生出那樣的歹念來?!茹衾,難道姐姐在你眼裡,就是這麼一個是非不分、心腸歹毒之人嗎?!”
許是她的表情太過逼真,本就已經動搖的江茹衾忙不迭連連搖頭:“不是的,大姐!我……我沒有!”
她是喜歡這個姐姐的,真的!比那個成天只知道欺負她、打罵的二姐,這位長姐真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可是……可是……
“那你怎會信了這無稽之談?!”
“因爲……因爲……大姐討厭江家的每一個人,特別……特別是搶了爹爹的……大娘……還有我娘……”
所以,她恨屋及烏,連帶着她們的孩子,也欲置之於死地?
懷安公主的那點伎倆,她徹底弄明白了。
呵,什麼叫做“以己度人”,她今天算是領教了。
雲伴鮮一面暗暗冷笑,一面慈眉善目地牽起了江茹衾的手。
“不,大姐不討厭你,也不討厭你娘。你們兩個沒有錯,我不會對你們有任何的埋怨。”
聽罷此言,小丫頭難以置信地張着嘴,眼珠不錯地盯着她淚痕未乾的面容:“真的嗎?”
“千真萬確。”雲伴鮮篤定頷首。
“那……那……”大娘她爲何要說出那種話來?
“這話,是你大娘跟你說的吧?”
江茹衾聞言身子一僵。
“別怕,大姐不會把我們方纔說的話告訴你大娘的。”
聽了她善解人意的保證,小丫頭這才忍不住鬆了口氣。
“還有,你大娘誤會大姐了,你可不能跟着再誤會我了,白白叫大姐傷心。”
江茹衾點頭如搗蒜。
她就說嘛!一定是大娘弄錯了,大姐這麼漂亮又這麼能幹,每次見面都對她笑得那麼溫柔,怎麼可能恨她到要取了她的性命?
眼瞅着小傢伙的眼中終於重新透出信賴的光芒,雲伴鮮適時地衝她溫和一笑,再度執起了碗勺。
“你信我就好。來,快喝粥,再不喝就涼了。”
說着,她迅速舀起了一口米粥,作勢就要往對方嘴裡送。誰知江茹衾見了卻冷不防避了開,兩隻溼漉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大姐,大娘誤會了你,那我們怎麼去跟大娘解釋啊?”
完全沒料到小傢伙會這麼問的雲伴鮮直接怔住。
這丫頭,還對她挺上心的……
見江茹衾滿眼的認真嚴肅,雲伴鮮一時間竟有點感動了。不過,一想起幕後黑手的那張臉,她柔和似水的笑容很快就變成了意味深長的笑意。
“是啊……大姐得想個法子,同她好好‘解釋解釋’。”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讓江茹衾只管安心養病,並未就“如何解釋”的問題與之多作交談。畢竟,大人間的恩怨是非,還是不要讓小孩子牽扯進去比較好。
不過,撇開陰謀詭計是一回事,向其打聽情況就是另一回事了。
“對了,你告訴大姐,還有什麼東西是你不能吃的。”雲伴鮮一邊若無其事地喂江茹衾喝粥,一邊面色如常地發問,“等你病好了,大姐一定好好做一頓補償你。”
對美味佳餚的渴望,不費吹灰之力就蓋過了因誤食而遭受的苦痛。小丫頭心裡沒了疙瘩,對跟前的女子也就不再設防,甚至還因聽到這個好消息而喜上眉梢。
“沒有沒有,沒有什麼不能吃的了!”然後,她急不可待地替自個兒正名,生怕對方誤以爲她這也碰不得、那也吃不成,繼而打消要替她做吃食的念頭。
然而她不知道,她那同父異母的長姐一聽這話,不由得就皺了皺眉。
“沒有?茹衾,你可別騙大姐,萬一到時候大姐又爲你做了什麼你不該吃的,那豈不是害苦了你?”
可惜,面對女子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一問,小丫頭卻急得連連搖頭。
“真的沒有!大姐我沒騙你,除了花生,我什麼都能吃的!”
眼見小傢伙的眼神童叟無欺,一副巴不能把心窩子掏出來給她看的樣子,雲伴鮮反倒心底一涼。
難不成……是她猜錯了?
禁不住產生了自我懷疑,雲伴鮮沒一會兒就壓下了這一想法。
不,未必,還有一事,她尚未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