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沒有因體諒而生出的感激,也沒有因否認而造成的沉默,男子只是眸色幽深地望向遠方,彷彿能穿過那密密麻麻的竹枝,看見一個並不遙遠的未來。
次日,沈復獨自一人回了城裡,參加了推辭不得的鹿鳴宴,結果難免帶了一身酒氣回來。雲伴鮮頭一回在他身上聞到這種應酬遺留下的氣味,故而忍不住皺了皺眉。
沈復瞧出了她細微的不快,本是不慌不忙脫去外袍的動作倒是加快了些許,他自個兒將外衣掛好,一邊洗手一邊解釋:“本來是想換身衣服再回來的,可惜身上沒帶足夠多的銀子,娘子給的衣裳,隨便脫了也不好。”
雲伴鮮被他的“歪理”給氣笑了:怪她嘍?
將女子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盡收眼底,沈復眉目含笑着行至牀畔,慢悠悠地坐了下來。
“娘子莫要生氣,爲夫不過是開個玩笑。”
呵,她看他是很快就要被同期的舉人給帶壞了吧?
“爲夫以前從未當過解元,今兒個是頭一次,難免有所疏漏,往後再有這樣的場合,爲夫一定帶上一套乾淨的衣裳,不把娘子不喜歡的味道帶回家來。”
聽他說了這番話,雲伴鮮是真的笑了。
“你見過有人赴宴還另帶衣裳的嗎?”
“沒見過,但我不介意成爲第一個。”
雲伴鮮無語,乾脆硬生生地轉移話題。
“去洗臉、泡腳,熱水替你溫着呢。”
“好。”
沈復笑着應下,顯然心情不錯,他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娘子已經越來越有爲人(和諧)妻的樣子了。或許她自己尚未察覺,但潛意識裡業已關心起他的起居來,於他而言決計不是一件壞事。
這樣想着,沈復噙着笑意把自個兒拾掇清爽了,這纔不緊不慢地回到牀邊。
這個時候,雲伴鮮已然躺下了,只替他留着一盞燈。昏暗的燭光下,沈復看着背朝他側臥的女子,看着她並無防備的睡臉,覺着有些高興,又覺得不太滿足。
毋庸置疑,她一點兒也不擔心他會對她動手動腳——儘管這是沈復幾個月來妥善經營的效果,但身爲人夫,他還是感到哪裡怪怪的。
罷,慢慢來吧。
三日後,兩人啓程回了京城。時逢中秋佳節,本該閤家團圓的雲家宅院裡卻只剩下他們夫妻二人,這讓才從喪父之痛中走出的女子免不了又觸景傷情。誰料,她這邊正由夫婿安慰着呢,那邊廂,禮部尚書江河海就冷不丁派人登門拜訪,說是要請他們倆一道去江府過節。
聽罷來人的一席邀約之詞,雲伴鮮的臉色當場就變了。她不知道自個兒是該笑還是該氣,最後索性端着一張冷若冰霜的面孔,直言不諱地拒絕了對方的邀請。
“可我家老爺吩咐了,二位若是不願……”來人是個年過六旬的老者,他彬彬有禮地說着,意有所指地看了沈復一眼,“怕是今後將影響貴府姑爺的前程。”
話音落下,雲伴鮮冷硬如冰的面容免不了破開了一道口子。
聽這話的意思,那個人已經獲悉了沈復考取解元的消息?但是,這怎麼可能呢?難不成,他派了人,十二個時辰監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分明知曉去往黔州的一路上壓根無人尾隨,雲伴鮮卻還是禁不住產生了這樣的懷疑。
但是,既然對方都放出這種話了,恐怕並不是在虛張聲勢。
只不過,那個男人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厭煩——竟然用沈復今後的仕途來威脅她?而且,就只爲了能讓她去江府過節?他也不想想,如此肆意妄爲、一意孤行,他家的那一位,就不會氣得搞出什麼陰謀詭計來害人?
怎麼想都不明白某人是如何擺平另一個人的,雲伴鮮的心底倒是萌生了幾分好奇。須臾,思緒流轉的她眸光一轉,倏爾面露姣好的笑容,卻看得來人暗自打了個激靈。
“去回你們老爺的話,家父才方去世,我身爲人女,我夫身爲人婿,孝期未滿,不宜去貴府叨擾,還請你們老爺見諒。”
“可是……”
“你們老爺若是執意要以我夫君的前途作爲要挾,那就請他來見我,讓我們當面把話說個清楚。”
“小姐……”
“你喊我什麼?”
來人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一聲呼喚才方入耳,雲伴鮮原本故作和善的神色就一下子沉如死水。她冷冷地直視着對方的眼睛,看着他雙眉微鎖着闔上了張開的嘴脣,垂下腦袋緘默不語。
“請吧。”片刻的死寂過後,雲伴鮮親自對着大門擺出了一個“慢走不送”的動作,見來人還杵在原地不動彈,她看他的眼神裡也不自覺地添了三分寒意,“怎麼?你這是要欺負我雲府沒了下人,不能‘送客’?”
人家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不請自來的客人也委實束手無策了,只得帶着一臉爲難向主人家拱了拱手,嘆着氣離開了。
在這整個過程中,立在一旁的沈復始終沒有插半句話,他一言不發地聽着兩個人的對話,一種猜測業已在心中漸漸成形。
事後,他細細思索了一番,作出了一個決定,繼而站在了女子的跟前。
“那位江大人,同你是什麼關係?”
雲伴鮮知道他總有一天會開口問她,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興許……也不算太快了。
雲伴鮮擡眼注目於她的夫婿,須臾,視線便不急不緩地挪了開。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張已然有些模糊的臉,她悵然若失地道明瞭真相。
“我的親生母親,是那個人的元妻。”
簡單直白的說法,隨即證實了沈復的推測——她同那個禮部尚書江河海,果然是一對父女。
可是,江河海如今乃是懷安公主的駙馬,而云伴鮮卻非公主所出,如此一來,真相便只有一個:那江河海捨棄了糟糠之妻,迎娶了當今聖上的妹妹爲妻。
這麼一想,雲伴鮮對江河海視若仇敵的態度,也就完全能夠理解了。
那麼……
“你的生母……”
“已經過世很多年了。”
原來,早在雲伴鮮四歲那年,她的生母雲氏就香消玉殞了。是以,早年隨着和離的母親離開江府的她,又被生父江河海藉故接回了江家。已是其正妻的懷安公主當然極不歡迎她的到來,經常趁着江河海出門在外的空當,明裡暗裡地欺辱於她。索性那時的雲伴鮮看似只是個年幼無知的小女娃,實際上已經有了十幾歲少女的心智,方纔勉強躲過了女子的一部分暗算。可是,先天弱勢的女孩終究敵不過一個心狠手辣又位高權重的公主,在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一場至今讓其懷恨在心的變故,徹底破壞了那搖搖欲墜的平衡。
“當時,江府有一個對我極好的姐姐。她是府裡的丫鬟,年長我九歲,別人都爲了攀附權貴而巴結那個懷安公主,想着法子陷害我,好一些的,便是出於對皇家的畏懼而選擇袖手旁觀,只有她,溫柔善良,待我親如姐妹。如此一來,那個女人自然是將她視爲眼中釘、肉中刺,找了個機會,誣陷她手腳不乾淨,生生用鞭子打得她皮開肉綻……”回憶起那慘不忍睹的一幕幕,雲伴鮮時隔十幾年仍舊深感心痛,“結果姐姐昏迷不醒,半夜裡還發了燒,那個女人卻故意不準大夫來替她醫治……最後,姐姐就那樣硬生生地被她害死了。”
猶記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她顧不得冰冷瓢潑的大雨,也放下了引以爲傲的自尊,以弱小的身軀跪在懷安公主房前拼命哀求。可那毒婦竟分毫不爲所動,還居高臨下地俯瞰着她滿面的淚水和雨水,陰惻惻地對她說,這一切,皆是因她而起。
也正是那一次,她那所謂的父親第一次在那個女人面前沉了臉,卻最終由着此事不了了之。
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人殘忍地抹殺,可他的父親,卻只是在兇手面前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雲伴鮮被激怒了,徹頭徹尾的。
她幾乎是跟整個江府鬧了個你死我活,江河海不堪忍受,終於同意將她過繼給她的舅父雲以恆爲女。
彼時,她“年僅六歲”,卻已在內心深處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這一點,沈復不用她明說,便已能從她此刻的語氣和神態中讀出個大概。他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的眉眼,沉思了一小會兒,忽而開啓了雙脣。
“你有沒有考慮過,藉着一個敵人的手,去對付另一個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