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 雲伴鮮的顧慮是極有道理的。
不出兩月的工夫,接連被人算計的太子就順藤摸瓜地查出了幕後黑手。
二弟?!那個素來不問朝政的病秧子二弟!?
乍一聽線人來報,太子簡直比親睹六月飛雪還要驚訝。可是, 面對逐一累積的證據, 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細細思索。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梳理一遍後, 他確實是從中挖出了不少與結論相符的細節。
這一下, 他不能不信了。
好一個深藏不露的二弟!竟不動聲色,將他辛苦建立的長城啃食至此!
盛怒之下,面目猙獰的男子一手掀翻了案几上的茶盞。然而沒一會兒的工夫, 他想起那張被父親冷落卻始終放不下的面孔,想起許多年前曾經聽聞的種種傳言, 又想起這數月來一直龍體抱恙的父皇, 脣邊忽然就勾起了一道詭異的弧度。殊不知與此同時, 清清冷冷的宮殿裡,被他忌恨的男人正微抖着一隻手, 掌心裡死死地捏着一團寫了字的宣紙。
二皇子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看似如同往常一般望着窗外的景色,可臉上卻全然沒了平日裡的波瀾不驚。
半年,足足半年不止!從他派出密探前往黔州調查那個人的身世起,已經過去了六個月又十八天!在迎來一次又一次大同小異的結果後, 他都快要徹底放下自己的疑心, 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就是真實。可是!就在他預備撤回最後兩名暗探的前一天, 卻出乎意料地收到了一份叫人震驚的密報!正是這封密信, 在他十幾年沉如死水的心湖裡, 激起了萬丈波濤!
會是他猜的那樣嗎?會是他猜的那樣嗎?!
不……不,就是那樣, 他有預感!且那種預感業已愈發強烈!他一刻也等不了了,必須馬上把人找來確認!
這樣想着,男子竭力平復了情緒,命染柒速速將人帶到他的跟前。
兩個時辰後,天色已暗,一個本不該這這種時候出現在皇子寢殿的臣子,卻默不作聲地立在了二皇子的身前。
有燭光搖曳的屋子裡,除卻這一站一坐的兩名男子,就再無第三人在場。沈復始終無甚表情地杵在距離二皇子二丈遠處,微垂着眼簾,像是在等着對方發話。只是,他總隱約感到,今日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不同於往常,直覺告訴他,似乎有什麼重大的變故即將發生。
莫非……他發現了?
不,不會的,自己離開黔州前,已將一切痕跡抹去。無憑無據的,他應該不可能察覺到端倪纔對。
心下暗暗思忖着,他聽到那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人冷不防開了口:“你知道,我爲什麼選擇這裡作爲我的寢宮嗎?”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自稱“本王”,這讓沈復不由得心頭一緊,不過,他面上仍是不顯山不露水的,淡淡道:“殿下玉體抱恙,需要一個清淨的地方調養身子。”
“若是爲了清淨,我何不住到宮外的王府去?”
沈復一時無言。
誠然,眼前的這個男子同他一樣,已然二十有三,但是,封王多年的他卻遲遲未有按照祖制搬離皇宮。在旁人眼裡,那是皇帝心疼這個兒子的表現,誰讓他生來體弱多病,不放在自個兒身邊照料着,皇帝哪裡放心得下?
至於實情究竟如何……
“別人都說,是父皇憐我天生孱弱,放在宮外總不比留在身邊安心,所以才破例將我留於宮中,甚至都不顧皇后娘娘的反對。可實際上,誰都不曉得,父皇這麼做,僅僅是出於愧疚和害怕罷了。”
話音未落,說話人已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跟前的男子,見他故意垂眸不願對上自己的視線,心裡忽然就泛起一陣漣漪。
“從這扇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我母妃生前住過的寢宮。”他毫無預兆地話鋒一轉,一雙眼不急不緩地望向窗外,彷彿能在茫茫夜色中找到兒時居住的地方,“母妃在世時,曾經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父皇幾乎事事都依着她,許她錦衣玉食、風光無限。可惜好景不長,她懷了龍嗣,卻意外地產下了一對雙生子。那一刻,她的命數便發生了逆轉。父皇將我們母子三人視爲不祥,在平安生產後不滿半個時辰,就要下令處死我的弟弟。母妃拖着產後虛弱的身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卻換不回父皇的一點憐惜。”他頓了頓,側首重新凝眸於對方的面孔,卻並未能從其眼中捕捉到他想要的動容,“這些事,都是小時候我從母妃口中聽到的,她隔三差五就要對我說一遍,不怕宮女、太監因此而笑她瘋癲癡傻,就怕我不知道曾經有個爲我赴死的同胞弟弟,就怕她和我都把弟弟給忘了,就怕這世上好像從來也沒有出現過那樣一個人……”
自出生以來就從未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二皇子說着說着,就身不由己地喘息起來,可那微微閃爍的目光,卻未嘗離開那雙同他如出一轍的桃花眼。
“弟……沈……沈復……如果你是那個弟弟,你會怪我和母妃嗎?”
沈復一動不動地與他對視。
打從方纔對方主動提及那段秘密的往事,他就已經隱隱猜到了什麼。只不過,他沒有想到,對方說了這麼多,居然僅僅是爲了問他這樣一句話。
怪嗎?
很久以前,他也曾考慮過這個問題。當時,他還不知道答案是什麼,可今時此日,看着眼前的男子一改往日的冷淡疏離,以一種幾近期盼又膽怯的口吻小心詢問,他突然就覺得,這個人,還有那個早已離開人世的女子,其實活得比他要痛苦許多。
如此一思,自己還真是矯情了。
勾脣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沈復收斂了所有的心緒,拱手面色如常道:“臣以爲,如果殿下的弟弟泉下有知,獲悉殿下這麼多年來一直都記掛着他,定能含笑九泉。”
寥寥數語,意思,卻再清楚不過。
二皇子眼珠不錯地凝視着他清淡的眉眼,心知他這是不願把話挑明。
但是,這樣也夠了——至少,他還好好地活着,至少,他並無怨恨。
況且,眼下也不是開誠佈公的時候,他還沒有達成他的夙願,還沒能爲這個失而復得的親人開拓一片淨土。
在那個吃人的規矩被廢除之前,他還不能認。
如此思忖着,心情彷彿也平靜了不少。
收拾了差點溢出胸膛的情緒,二皇子深深地吐息一番,輕聲問道:“你的夫人,近來可好?前兩個月就聽說她有了身孕,可人卻回了雲家,府上總共也沒幾個丫鬟,伺候得好嗎?”
沈復一瞬間有些發愣,他實在是不適應二皇子這噓寒問暖的架勢——儘管看上去還是那副無甚表情的模樣,但說話時的眼神裡已明顯多了幾分柔色。
這進展也太快了些,他得緩緩。
於是,沈復一邊緩着一邊答道:“拙荊很好,丫鬟也夠用,勞殿下掛念了。”
孰料對方卻像是壓根沒聽進他的話似的,自顧自地接話說:“改日,我派兩個有經驗的嬤嬤和產婆過去守着,再讓幾個影衛暗中護着。你白天要去翰林院當值,家中只剩下女眷,萬一有人找上門來鬧事,也好有個對付。”
沈復聽他旁若無人地講述着自己的打算,覺得臉上某個地方好像有點犯抽。
“殿下,這……”
“這是你的頭一個孩子,必須得謹慎一些。”
看着對方認真嚴肅的表情,沈復竟覺無言以對。
直到二皇子暗示他近日可能將有大事發生,不曉得敵人會不會狗急跳牆——去找雲伴鮮的麻煩,確實無法做到時時兼顧的沈復才低眉拱手着,接受了他的好意。
不過,從皇宮悄悄回到雲府之後,沈復仰頭望着清朗的夜空,還是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片刻,他擡腳行至屋外,輕聲推開房門,不久就見到了正在軟榻上打着瞌睡的妻子。
時辰已經不早了,屋裡卻仍舊點着燈,人也未去榻上歇息,顯然,他的妻子正在等候意外晚歸的他。
看着大腹便便的妻子無意識地點着腦瓜,沈復忽覺心頭一片柔軟。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伸手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卻還是不可避免地驚醒了她。
“唔?回來了?”雲伴鮮睜開惺忪的睡眼,口齒不清地說着話,視線似乎仍在努力往他臉上聚集。
“天寒了,怎麼也不到牀上躺着?”沈復柔聲問着,徑自將她抱到牀前,安置在暖烘烘的牀榻上。
“今兒怎麼這麼晚纔回來?”雲伴鮮一面由着他替自己褪去外衣,一面看着他的眼睛問他。
“出了點事情,耽誤了。”沈復手腳麻利地伺候着心愛的女子,抽空擡眸看她一眼,“讓你擔心了。”
“沒事吧?”
“沒事。”
這樣一來一回地說着話,雲伴鮮業已脫去了外衣,被沈復扶着躺下了。
然而不同於往常的是,沈復並沒有轉身前去洗臉、洗腳,而是徑自坐到牀邊,俯身拿臉貼在了她圓鼓鼓的肚子上。
“怎麼了?”
雲伴鮮不免有些納罕:她怎麼覺着,今夜的沈復似乎格外的……柔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