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
眸色陰寒之際,正在整理私人物件的雲伴鮮忽而聽到一聲熟悉的呼喚。她扭頭一看,果然是她的徒弟大石頭。只見他紅着眼眶跑到她跟前,眼淚當着她的面就飆出了眼眶。
毋庸置疑,他業已獲悉了她被革職的消息,這會兒也顧不得手上的活計了,匆匆趕來見她“最後一面”。
眼瞅着大徒弟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雲伴鮮心裡有感動、有無奈,但最多的,還是啼笑皆非。
“好了,又不是這輩子再也見不着了,哭什麼……”
這小夥子雖然只比她小上一歲,可鑑於她的真實年齡以及他愣頭愣腦的性子,她在他面前不由得就拿出了長輩了架勢,反正他倆也是師徒關係,不礙事。
“師傅……嗚嗚……師傅……”
“行了,你一個大男人,別哭了,多不好看。記着,往後我不在了,你自個兒多長個心眼,多加把勁兒,別給你師傅我丟臉了。”
“唔……嗚……”
大石頭咬着嘴脣使勁兒地點頭,可惜忍了沒一會兒就又失聲痛哭起來。
雲伴鮮見狀,苦笑着搖了搖頭,轉身執起一本菜譜,將之遞到了徒弟的面前。
“這是我前一陣新尋的菜譜,裡頭有幾個菜還挺有意思,你拿去好好琢磨琢磨,爭取搗鼓出幾個新的菜式。宮裡的貴人都喜歡新鮮的玩意兒,你若一味墨守成規,沒有自己的獨創,是闖不出名堂來的。”
小夥子一見跟老本行有關的寶貝,又是師傅親手給的,自是一下子止住了淚水,可一從女子手裡接過菜譜,想起師傅這怕是最後一次指點他了,他又禁不住淚如泉涌。
雲伴鮮無語,但考慮到這大徒弟也是真心捨不得她,便不再計較,任由他哭了個夠。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工夫,大石頭緩過勁兒來,問雲伴鮮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後者不便與他詳談,只關照他今後安守本分地做事,然後又叮囑了些往後須得注意的事項,就拿着整理好的包袱,同他一道出了臥房。
這時,擦乾眼淚的大石頭突然記起一件事,他告訴雲伴鮮,她不在宮中的這幾日裡,三皇子曾多次派人來打聽她的情況。
雲伴鮮聞訊不由頓住了腳步,可最終,她卻只一言不發地回過頭去,盯着自己住了多年的屋子看了好一會兒,隨後就重新目視前方,毫無眷戀地邁開了腳步。
師徒二人一路往宮外去,路過御膳房時,不少廚子和宮人都特意前來相送。雲伴鮮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人緣這麼好,饒是惹上了天大的麻煩還被趕出宮去,也有人不忌諱地跑來爲她送行。
只是,當她在人羣裡目睹了範簡那張意味深長的臉時,她感動的情緒裡還是免不了摻入了些許雜質。
眼見他們的另一個頭目——不,應該說是如今他們唯一的頭兒來了,御膳房裡的一行人只得作鳥獸散,給身居從三品的範簡讓了道。雲伴鮮面不改色地目視其步步走來,心裡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觸。
他若是來看她笑話,她祝他前途無量便是;他若是來好意相送……這好像不大可能吧?
人羣散得差不多了,興許是來找茬的也已站到了自個兒的身前,雲伴鮮好整以暇地注目於面帶微笑的範簡,不動彈也不說話。
“怎麼要走了,也不知會我一聲?”
知會你做什麼?提醒你來擠兌我麼?
範簡似乎可以從女子的眼神中讀出這樣的回答。
他也不氣惱,兀自笑得千嬌百媚:“你走了,哥哥我可是要寂寞的。”
雲伴鮮斜睨他一眼,冷淡道:“別說得我們倆好像很熟的樣子。”
“我們不熟嗎?每天一起對着煮沸的熱水和油鍋,不是早該熟了嗎?”男子煞有其事的冷笑話,只叫女子當場抽了抽嘴角。
“我不在了,你該高興纔是。”須臾,她也不避諱地說着,神色淡淡。
“可我沒覺着高興啊?”範簡兩手一攤,作無辜狀。
雲伴鮮決定不再跟他閒扯,這就眯着美目看了他最後一眼,一邊轉身一邊說:“我走了,範大廚好自珍重。”
她倒是沒抓住這最後的機會諷刺他一把。
範簡笑眯眯地瞧着女子的背影,忽而張嘴問道:“你還會回來的吧?”
雲伴鮮聞言駐足,面無漣漪地扭頭看他。
“我是說,以另一種身份。”她聽見他這樣說。
雲伴鮮又眯了眯眼。
另一種身份?他當她是長今妹子嗎?
心下可有可無地腹誹了一句,她不緊不慢地別過腦袋,擡眼望向澄澈無垠的天際。
“這不是個好地方。”
如果可以,她寧可一輩子遠離是非。
可惜,今非昔比,縱使前路荊棘叢生,她也將義無反顧。
“確實不是個好地方呀……”範簡聽罷,悠悠地感嘆着,視線亦是徑直投向了遠方,“人心複雜,敵友難辨。表面上的死對頭或許不會把你怎樣,倒是平日裡看起來素無衝突的,反會暗地裡害得你家破人亡。”
男子話音剛落,雲伴鮮就猛地轉過身去,眼珠不錯地凝眸於他。
範簡顯然也已察覺——或者說早已預料到她的反應,這便不慌不忙地收回目光,與她四目相接。
下一刻,他突然毫無預兆地聳了聳肩。
“我只是感慨一下。”
雲伴鮮哪裡相信?他方纔的一席話,分明就是話裡有話!
“你知道什麼?”女子壓低了嗓音,睜大了眼睛,甚至不由自主地上前兩步,主動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我什麼也不知道。”可惜男人只大大方方地挑了挑眉又攤了攤手,依舊是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你……”雲伴鮮還想追問什麼,可轉念一想,憑着範簡那奸詐狡猾的性子,他若不肯說,她就算逼死他也沒用,便也只得收斂了起伏動盪的心緒,沉下臉來看着他,“那就多謝你的‘感慨’了。告辭。”
雲伴鮮可不相信範簡當真只是在感慨——連“家破人亡”這種詞都用上了,說的可不就是她嗎?
顯然,他是知道了什麼,纔會在她面前道出那樣一番話。至於他是從何得知又是出於何種目的纔給她暗示,恕她眼下尚不得而知。
一路行至宮門附近,雲伴鮮冷不防停下了腳步。她回眸望着那金碧輝煌的宮殿,心中忽而一片唏噓。
不論那範簡是敵是友,他有一句話,卻是說得極爲在理。
人心複雜,敵友難辨。
在這個隨時都有橫禍飛來的皇宮裡,誰又能笑到最後呢?
眸光流轉,女子揚脣莞爾。
她雲伴鮮並不指望做一個終極贏家,只求能夠笑到仇人血債血償的那一天。
如此思量着,她平復了微微翹起的脣角,扭頭重新邁開了腳步。誰知,才走出去沒多遠,身後就忽然傳來了飄忽不定的呼喊。依稀聽見有人在喊她,雲伴鮮便停下腳步,回頭去探。
不久,目光鎖定的女子就禁不住面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