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夫人走了,帶走了雲以恆的骨灰,亦帶走了雲家宅院裡僅存的溫暖。
雲伴鮮做主,將府裡過半的丫鬟、家丁都遣散了,該給錢財的給了錢財,該幫忙找出路的幫着找了出路,剩下兩三個在雲府幹了好些年的,都被她千叮嚀萬囑咐了,派去跟隨雲夫人,繼續照料其生活起居了。至於胡管家,他本就是從老家跟來的,這一次便索性跟着回去,一路上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就這樣,原本並不寬敞的雲家大院一夜之間變得空空蕩蕩,只留雲伴鮮、沈復夫妻二人,大白天裡都靜得有些可怕。
是夜,六月將盡,暑氣將退,沈復忽然看見雲伴鮮開始收拾東西,自是忍不住問她這是要去哪兒。誰知道,等她一言不發地拾掇完了,竟不聲不響地取來一張寫了字的紙,面無表情地將之交到他的手中。
男子疑惑不解地接過紙展開一看,一筆一劃寫得清清楚楚的“和離”二字,首先就映入了他的眼簾。
“你這是作何?”他皺起眉頭將紙擱在桌上,擡頭眼珠不錯地瞧着女子的臉。
“如你所見,你我和離,兩不相欠。”雲伴鮮神色淡淡地說着,並不作解釋。
“爲什麼突然要與我和離?”
“……”雲伴鮮抿脣不語。
“就因爲你想爲你爹報仇?”
孰料下一刻,沈復居然一語道破天機,短短一句話便猜中了她心中所思。
雲伴鮮不禁擡眼看他,眸中閃過一道精光。
“岳父是在宮裡出的事,陷害你的人肯定也在宮中,而且……十之八(和諧)九,是個極有權勢的人。”
沈復兀自不緊不慢地說着,雲伴鮮依舊一言不發地聽着,不過,她看他的眼神裡,顯然業已多出了幾分探究之意。
“可是,我想問你,你認爲,以你現在的能耐,有可能替你爹報仇嗎?”
“所以我才必須與你和離。”
“就因爲我給不了你能和仇人抗衡的身份地位?”
他竟然把什麼都看透了……
女子抿緊了脣,藉着燭光凝視着男子鎮靜的眼眸。
“既然你都已經猜到了,那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須臾,雲伴鮮冷不丁側過身子,下意識地挺起了胸膛,“陷害我的人,的確是宮中顯貴,憑藉一般人的權力、地位,根本動不了他半分。”
“那你打算如何報仇?進宮?當上皇帝的妃子?”
“不。”那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如今也算是她的半個仇人,倘若沒有他的昏庸暴戾和是非不分,她就不會身陷囹圄,她爹也就不會以身犯險,最終命喪黃泉,“舊的時代很快就會過去,人要向前看。”
話音落下,沈復禁不住面色一凝。
她這話的意思,簡直就是……
“難不成……你要嫁給太子?”
此言一出,女子遽然咧嘴冷笑。
“那是我的殺父仇人,你讓我嫁給他?”她索性毫不避諱地告知這一實情,徹底斷了對方這可笑的猜想。
沈復聞言,眉心微動,乾脆張嘴追問道:“那你要怎麼辦?總不見得……是看中了那個體弱多病、不問朝政的二皇子?”
誠然,皇帝被她排除在外,太子又是她的仇人,三皇子也已無心插柳地害她至此,整個皇宮上下,就只剩下一個不問世事的二皇子,算是與她沒有什麼瓜葛了。
可以感覺到沈復徑直投來的目光,雲伴鮮面不改色地眯了眯眼,思忖片刻後,她便側過腦袋,泰然自若地與之四目相接。
“我的事,你不必再管。”
沈復當然不可能就此罷休,不過,他看得出女子不願多言,是以也不再逼問,而是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其和離的請求。
前路受阻,雲伴鮮自是皺了眉頭,問他爲什麼。
面對女子不太和善的臉色,被責問的沈復氣定神閒地答曰:“若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初你的原話是這樣的:要是有朝一日,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有了心上人,你我即刻和離,好聚好散,我不會攔着你,你也別纏着我……那麼我問你,現在,你可有了心上人?”
雲伴鮮沒料到,他會用這個理由來回絕自己,噎了一小會兒後,她只得一本正經地反駁說:“今時不同往日,你覺得,如今我還有那風花雪月的心思嗎?”
“沒有正好,你我便不用和離了。”豈料沈復聽罷,竟然老神在在地一拂袖子,將結論扯到了對他有利的一面上。
雲伴鮮差點被他氣笑了。
“你是裝傻還是真傻?”
“我不傻。”
“你……”
“你意圖與我‘分道揚鑣’,理由無非有二,一是找個有權有勢的男子改嫁,好藉着夫家的身份,奪得與太子叫板的資格,二是從此可以獨來獨往,毫無顧忌地行事,不必被我這個無用之人拖累。”
雲伴鮮還想駁他幾句,奈何話剛起頭就被他搶了過去——沈復甚至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她與之和離的兩大目的,讓她壓根無從辯駁。
只是……他分明說着挺有自知之明的話,可是這語氣裡,怎麼聽不出半點兒自卑的意味?
心下雖略有納悶,面上卻未嘗流露半分,雲伴鮮好整以暇地擡了擡下巴,面色不霽地表示:“你說得沒錯,那麼,既然你都猜出了我的想法,又何必要以你這無用之軀來礙我的事?”
此情此景下,她也沒這份善心同沈復客氣了,是以,她當機立斷,認可了他對他自個兒“無權無勢、無才無能”的評價,試圖逼得他知難而退。
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面對她語氣冷硬的質問,沈復卻只莞爾一笑。
“你怎就斷定,我只會成爲你復仇的障礙?”
雲伴鮮聽了這話,先是一愣,而後毫不客氣地勾起了脣角。
“你不過是一介布衣,如何能夠幫得了我?”
是了,養父的死,已經給了她一個無比深刻又沉痛的教訓:在這個以皇權爲尊的時代裡,一個人若是想要真正立足,不被他人隨意傷害,就必須擁有足夠大的權利以及足夠高的地位。那些她曾幾何時還認爲可有可無乃至視爲浮雲的東西,卻恰恰是她護得自身與他人一世平安的不二法門!
“眼下,我的確只是個尋常百姓,不過你能確定,明年的今天,我會依舊如此嗎?”
雲伴鮮秀眉一蹙:兩月未見,他怎變得這般自信?自信到……她都快要不認得他了。
話雖如此,她還是不會輕易就着了他的道。
“按照你的說法,似乎明年的今日,你就可以順利地走上仕途了?”她從容不迫地衝他笑了笑,於胸前錯起兩條胳膊,不留情面地拿話刺他,“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倒可以考慮不與你和離。”
沈復依舊笑得淡定,須臾,他不慌不忙地拱起雙手,平靜地接話道:“那就請娘子你……靜候佳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