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節後,宮裡就進入過年的氣氛,去年我沒有體會到,今年看來果真是張燈結綵,喜氣洋洋。
這日,我在暖閣當值,胤祥進來請安。我給他們父子二人奉茶的時候,聽到胤祥說:“皇阿瑪,兒臣有一事要奏明。”
我心裡想着,這是要求婚了麼,怎麼不挑個我不在的時候,這讓我多難爲情啊。
“唔?怎麼不在朝堂上說?”康熙問道。
“回皇阿瑪,這是私事,不適合當着滿朝文武講明。”
我表面鎮定的退回茶房,可一顆心就要跳出腔子!
“哦,什麼事?你說來聽聽。”我在茶房裡,聽着康熙肅穆的聲音。
“蒙古科爾沁博爾濟吉特部的多爾濟王子到了成婚的年齡,前些日子博爾濟吉特汗王上奏請婚,兒臣想着,十公主雲若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不如讓雲若下嫁到博爾濟吉特部,以示滿蒙永世爲好。”
聞言嚇得我手一抖,茶杯失手滑落,連忙用身體將茶杯抱住,險些發出聲響,衣服被茶水浸溼了一大片。
我沒有聽錯吧,胤祥竟然要犧牲自己的親妹妹,去和蒙古實現什麼永世爲好?從來俠骨柔腸不拘一格的俠王會是一個這樣的人?
殿上久久沒有傳來康熙的迴應,我不敢探出頭去,只得屏住呼吸細聽,這幾秒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準。”康熙蒼涼的聲音在大殿上傳來模糊的迴音。
準?康熙捨得自己的掌上明珠雲若?富庶的康熙盛世也要和親?雲若逃不過嫁去蒙古的厄運?
腦海裡盤旋着各種疑問,想着想着,淚水再也忍不住涌出眼眶。
晚上好不容易捱到康熙休息,回到自己的住處,看到胤祥站在自己的院門口,不想理他,徑直進院。
“芙瑤!”
“這大晚上的你還在宮裡,是作死麼?”
“芙瑤,我知道你和雲若親如姐妹,我這麼做也是有苦衷的……”
“你有苦衷?那爲什麼十四爺不去求萬歲嫁雲若,四爺不去求皇上嫁雲若,八爺九爺十爺都不求,單單你要爲難自己?”這是我胤祥在一起後第一次和他生氣。
“因爲只有我是她親哥哥!要是不抓緊這個機會,只怕日後她會被皇阿瑪嫁到更遠的地方,到時候宮都回不來!”
“我纔不信,萬歲爺那麼在意雲若,怎麼會捨得把她遠嫁,都是因爲你,都是因爲你!雲若最不喜歡外藩人,你白當她的哥哥!那日在大帳裡,要不是雲若冒着激怒萬歲的危險提起賽馬,萬歲會輕易放過你?你卻這樣對她!”
“芙瑤,我是她親哥哥,我知道雲若對我好,我怎麼會害她?你怎麼不信我,皇家不比普通人家,越是喜歡的女兒越要遠嫁昭顯皇恩浩蕩……”
“我就是不信,和親是昏庸的皇帝用來平息戰爭的法子,當今是康熙盛世,萬歲怎麼會犧牲自己女兒,還是他最愛的女兒?”
“芙瑤,你不懂,這不是和親,是昭恩……”
“我不懂?我是不懂,我不懂你怎麼會爲了一點恩寵,就這麼無情無義的出賣自己的親妹妹!”
胤祥一下子立住,好像不認我一樣看着我說:“出賣妹妹?難道我在你心裡就是一個六親不認的人麼?”
我一把把院門關上,丟給他一句:“你以爲?”也不管他還要說的話。管它是和親還是昭恩,在我看來就是賣妹妹,賣女兒!男人還真是冷血。
莞爾出屋門向外張望着:“怎麼這麼吵,外面是誰?”
“胤祥!”我氣沖沖的進屋。
“那可怎麼得了,這麼晚了十三爺怎麼出宮?你把他叫進來,好歹也能藏一藏啊。”
“我纔不,他那麼神通廣大,紫禁城守衛,九門提督,連豐臺大營都有熟人,怎麼的也出宮了。”說完心裡卻隱隱爲他擔心。
一想到雲若要嫁到蒙古,我的心就像被人死命拉扯着疼,這個笑靨生輝的妙齡女子就要被她的父親當成一件禮物,送到完全陌生的環境,只爲了顯示自己的浩蕩皇恩。不把雲若嫁過去博爾濟吉特部會反麼?不把雲若嫁過去滿蒙會失和麼?想不通,死活也想不通。
雲若不是康熙的掌上明珠麼,爲什麼要把她拱手送人?昭君出塞,文成入藏,爲什麼犧牲的總是女人?
眼看着雲若就要出嫁了,我卻什麼也幫不了她,只能日夜爲她祈福,祈求她不是康熙短命女兒中的一個,可是歷史已經是註定了的,如果她真的是,我的祈福又有什麼用?
這日就是雲若啓程的日子,一大早在乾清宮伺候康熙,不時向窗外探望,想看看雲若什麼時候來行告別禮。
康熙看我魂不守舍的樣子,對我說道:“行了,別在我這裡耗着了,去看看吧。”
我一聽連忙謝恩,朝殿門退去。
“等等!”康熙忽然叫住我。
我立住聽旨,康熙有些渾濁的瞳孔更加暗淡了,黯然地說道:“告訴她,不要恨阿瑪。”
“是。”
他沒有說“皇”字,我也沒有說“遵旨”,此刻,我就是給雲若帶去她父親的深深愧意。
雲若的寢宮在這充滿年意的皇宮裡,顯得更加喜慶,我沒用人通報,悄聲走進。殿內卻不比殿外,空空的沒有人,堆滿的紅彤彤的嫁妝也讓人感覺不到一絲喜氣。
“雲若。”我輕聲喚着她。
坐在鏡前珠圍翠繞,披散頭髮的女子,並沒回頭,而是淡淡的說了一句:“姐姐,你來了。”
我恍惚間又險些垂淚,這毫無生氣的傀儡還是那個明豔活潑的雲若麼?強忍住淚水,儘量用輕快的語氣說道:“我來看看雲若啊,人家都說待嫁的新娘是最美麗的呢。”
我走到她身邊,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看着鏡中人,笑着說:“果真是傾國傾城。”雲若的妝容很精緻,只是一張臉白的嚇人。
“姐姐又拿我打趣。”說着也苦笑了一下。
看到雲若的笑,我心中暢快不少。隨手拿起案上的魚骨梳,輕輕的給她梳起頭來,“姐姐給你梳頭,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兒孫滿地……”
還沒等我梳完,雲若輕輕的按住我梳頭的手,“姐姐,你別怪十三哥,他是爲我好。大清的公主無外乎有三個歸宿,嫁給滿人,漢人和蒙古人,我沒有溫憲姐姐還有愨靖姐姐那麼好命,可以嫁給滿人和漢人,就只剩下遠嫁蒙古,其中科爾沁的博爾濟吉特部是最好的選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是出自這個部落,要不是十三哥幫我抓住這個機會,真要嫁到巴林部、喀喇沁部、翁牛特部那纔是舉目無親吶。”她轉過頭來看着我神色黯淡的說道:“更何況,若兒無論怎樣也不可能嫁給對的人,嫁到哪,嫁給誰,真的無妨。”
“雲若莫不是有了心上人?”我覺着她話裡有話,聯想到那日在草原上她沒說完的話,脫口問道。
“不瞞姐姐,那日我就想告訴你,不想被皇阿瑪打斷了,雲若的心上人就是年羹堯。”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雲若暗淡的眸子裡閃過一絲光亮。
竟然是年羹堯,想不到我在這第一次聽到這個響亮的名字是在雲若口中。
“姐姐你知道他麼?很快就要被皇阿瑪派去四川當巡撫了,文武雙全,一表人才。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個冬天,他在弘德殿外等着皇阿瑪召見,漫天的大雪直往他眉毛上掛,活脫脫一個雪人!可是天那樣冷他也不曾弓着身子呵手取暖,就那樣挺立着。不過我走上前去,他看到我連忙慌亂的請安,身上的雪都被抖落了一地。”講到這雲若撲哧一聲笑了,我多麼希望她可以一直活在回憶裡不用出來。“我還以爲他有多超然,見到我還是一樣的手忙腳亂。最後還不忘囑咐我早些回去,別凍着貴體。”雲若的眼睛發亮,時光好像又回到了那個雪天。
“你對他的情他知道麼?”
“應該能感覺到吧,當日我就讓覓冬給他送過暖袋,後來還給他送過繡品和點心。可是他除了一個香囊,其他的什麼也沒收下。不過這也就夠了。”雲若的眼裡還閃着柔和的光芒。
我雖然希望,但是知道她不可能一輩子活在回憶裡,輕輕的撫摸着她的頭髮說道:“雲若,你可曾聽過一句話叫相忘於江湖?有些感情明知道不能有結果就把它留在心底吧,今日以後就要開始新的生活,不能再奢望,也不能再與別人分享。科爾沁草原土肥草美,又是一番新天地,定能成就你和多爾濟額駙的一段姻緣,多爾濟纔是你的良人也說不準。”
“姐姐你不用勸我了,若兒看準的人才是若兒對的人,除了年亮功,其他人都不可能是,若兒不會忘了他的!不過若兒也明白,身爲天家的女兒,既然享了旁人無法享的福,也要承受旁人不用承受的苦,不就是嫁到蒙古麼,其他姐姐能做到,若兒也能做到。”
我眼前又是一片朦朧,“好雲若,苦了你了,萬歲爺真有個好女兒,萬歲特意叫我來告訴你,不要恨他。”
“皇阿瑪……”說着雲若伏在我身上嚶嚶哭泣起來,“我怎麼會恨皇阿瑪,皇阿瑪心裡只怕比我更難受,他的那麼多女兒都遠嫁塞外,他也很難啊……”
我的衣襟前傳來一陣陣的溫熱之氣,那來自一個肩負巨大使命的少女苦楚的淚水。
我替她拭乾淚水,“好雲若,不哭了,嫁娶不須啼,再哭妝該花了。”
雲若依言擦乾淚水,對我笑了一下,從懷裡取出一個玉佩,問道:“姐姐還認識這個麼?”
我拿過細看,記得這是初見雲若時那塊被賊人偷走的玉佩,“當然記得。”那個盛夏初見時的情景歷歷在目。
“若兒今日就要離開,也沒有什麼可以送給姐姐的,這是若兒出生時皇阿瑪賜的,一直陪在若兒身邊,上面還有若兒的氣息,姐姐就當做一個念想吧。”
“這麼貴重的禮物,我可不敢收。”
“姐姐!我當你是親姐姐,今日一別,再次相見不知在何時,你如果想若兒了,還可以看看這玉佩啊,你就收下吧。”
我聞言把這玉佩小心翼翼的放入懷中,也想找個東西送與雲若,可是無奈我的長命鎖和玉鐲都是不能送人的,便從頭上取下一隻太后賜給我的簪子,幫雲若梳了一個髮髻,小心的把簪子插在雲若的頭上,說道:“你要是想姐姐了,就看看這根簪子,簪子戴在頭上,就好似姐姐在身旁。”
雲若穩了穩頭上的簪子說道:“若兒記下了。姐姐,今日你還當值吧,回去吧,以後我不在皇阿瑪身邊,你要代我多陪陪皇阿瑪。”
“好。”我強壓住淚水。
“還有,別生十三哥氣了,他是真心待我,也是真心待你,對的人那麼少,要珍惜啊。”
“好,姐姐都依你。”
是日吉時,身着吉服的雲若——和碩敦恪公主,拜別了太后,康熙,德妃,在命婦的指引下升輿出宮,遠赴草原。康熙破例派了兩位多羅郡王陪送,前有儀仗開道,後有運送嫁妝的騎馬軍校,整支隊伍浩浩蕩蕩,這算是康熙給自己女兒最後的恩寵。
送別女兒的康熙默默的批閱奏章,好像和往日沒什麼不同,只是他心裡知道,以後再也不會有一雙玉手挑起這暖閣的門簾,歡快的叫他“皇阿瑪,皇阿瑪”了。
大年三十,康熙在乾清宮設宴,天潢貴胄們又都聚在一起迎接新春,只是雲若的遠嫁給這歡愉的氣氛鍍上一層哀傷。
我一個人躲在角落裡靜靜的看雪,想着或許還在路上的雲若,飄來的禮樂聲我都恍若未聞。
“芙瑤。”是胤祥磁性的嗓音,“你還怨我麼?芙瑤。”
我輕輕的搖搖頭,“是我太不瞭解你們皇家了。”
他靠近試探性的攬過我,看我沒有掙脫,遂溫柔的說道:“小東西,怎麼是我們皇家,你不是也要成爲皇家人了麼?”
“所以我很怕,胤祥,我心裡真的很怕。”
他把我抱得更緊,柔聲說着:“別怕,有我呢,你總是想的這樣多,我該拿你怎麼辦纔好。”
我依偎在他懷裡,喃喃的唸叨:“胤祥,帶我出宮,帶我出宮……”
四十八年三月初九,康熙遣官告祭天地,宗廟,社稷,復立胤礽爲太子。次日,又分別將皇三子胤祉,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晉封親王,七子胤祐,十一子胤禌晉封郡王,九子胤禟,十二子胤裪,十四子胤禎,具封爲貝子,以分太子之勢。
父子之間猜忌到如此地步也夠讓人心寒了。胤祥因爲在一廢太子時惹惱康熙,所以不在受封之列,不過他從來也不在乎這些。
復立太子是件好事,衆位阿哥們可以暫緩奪嫡的腳步,至少能安生到康熙五十一年。
春暖花開,紫禁城裡一片奼紫嫣紅,看着久違的花朵胸中暢快,上個冬天似乎真的過於漫長了。
去吩咐御藥房的人給康熙煮藥膳,在日精門附近碰見身着朝服的四爺,忙屈膝請安:“四王爺吉祥,還沒給四王爺道喜。”
四爺擺擺手道:“不過是形勢所趨,分二哥之勢罷了,何喜之有?”這個四爺總是能把問題看的很透徹。
“四王爺此言差異,怎麼會沒有喜呢?比如奴才以後給您請安,就要說四王爺吉祥,而不是四爺吉祥,聽起來就喜慶啊,況且您品級上升俸祿也會增多,您還說不是喜事麼?”
我說的正歡,一擡眼看見他正雙眼滿盛笑意的盯着我看,我的心又是一慌。忙接着說:“況且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分太子之勢的,胤祥就什麼爵位都沒有呢。”
“胤祥?你這麼稱呼他?”四爺有些驚詫的問道,剛纔的笑意都煙消雲散。
我是故意說出胤祥之名,看樣子四爺恐怕還不知道我和胤祥之事,本來想等胤祥告訴他的,可是現在我等不及了。
“是,不瞞四王爺,十三爺說等太子風波過去,就去求萬歲指婚。”
他突然眯起正在看我的眼睛,像不認識我一般盯着我看了好久,看的我心裡直髮慌,正要低頭檢查自己的着裝,四爺突然開口:“好好好,我說的呢,十三弟人最好了,嫁給他定不會再漂泊無依,原來這便是你心中的彼岸!”
“此岸也好,彼岸也好,這便是奴才的歸宿。奴才在宮裡沒少得王爺照顧,奴才心裡一直很感激王爺,卻不知該怎樣報答王爺。”
“你別這樣講,我還覺得是我沒少得你的照顧,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四王爺進去請安吧,萬歲爺這會子在暖閣讀書。”
“好,謝了。”
我只想平平安安的嫁給胤祥,這是我認定的最好的歸宿,其餘的不願想也不敢想。乍暖還寒時候,膝蓋隱隱作痛,我儘量保持着身體的平衡,不讓人看出我正忍受膝痛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