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牀在院子裡掃落葉, 把落葉掃成一堆踩起來咯吱咯吱響,我喜歡這感覺。
轉身瞥見樑九功帶着一個小宮女站在門口,我放下笤帚, 給樑九功請安, 樑九功笑着擺擺手說道:“芙瑤啊, 這是瓔珞, 頂晴雲值的, 以後你帶帶她。”彷彿看到很多年前,樑九功帶着我見莞爾,也是一樣的話, “莞爾啊,這是妙璇, 以後你帶帶她。”這便是輪迴麼。
樑九功身後的小姑娘走上前來, 盈盈施禮:“奴才瓔珞見過芙瑤姑娘。”聲音婉轉。
瓔珞, 這是個好聽的名字。
樑九功一甩拂塵說道:“瓔珞,芙瑤可是萬歲爺身邊的大紅人, 跟着她是你的福氣,有什麼不懂的勤問問,我先走了。”
我們倆一齊屈膝恭送樑九功。
我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十七八歲的樣子,皮膚白皙, 雙目有神, 雖然不是什麼傾城之色, 但是讓人看着舒服, 微笑着問她:“今年多大了, 幾時入的宮?”
“回姑娘話,奴才今年十七, 是五十三年入的宮。”
五十三年,是胤禛監管大內的那一年。記得那個靜謐的晚上,我一個人看着《宋詞》,他巡視大內的時候來看我,還嚇了我一大跳……想到這笑容漫上嘴角。出了會兒神,反應過來,看着瓔珞有些迷惑的眼睛,說道:“在我這不要自稱奴才,想說什麼便直接說,大家都是一樣當差的。何必分出貴賤呢。”
可能是我的態度真的很和善,瓔珞綻出了一個小姑娘特有的笑容,甜甜的說:“是。”我望着她也笑了。
“瓔珞。”我輕輕的重複着這兩個字,舌尖觸碰上顎,特別舒服,不由得說道:“真是個好名字,佛經裡說的‘吉由羅應雲枳由邏’,便是瓔珞了。”
瓔珞聽罷有些欣喜的說:“姑娘真的好博學,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什麼博學不博學的,不過是給太后抄過幾筆佛經,碰巧見到過。還有你以後叫我姐姐就好。”
“是。”瓔珞笑着應道。
“你先每天跟我當值,熟悉了之後再單獨當值,其實御前當值的活也沒有想象的那麼難,無外乎是眼勤手勤,知道輕重。”這是當初莞爾的話。
“全憑姐姐安排,瓔珞一定好好跟着姐姐歷練。”
看着眼前的瓔珞,心裡說不出的喜歡,不過轉念一想,能被樑九功選進來的人,必定是機靈懂事討人喜歡的。
送瓔珞出去,迎面走來四五個新選入宮的小宮女,看見我一起打千道:“給姐姐請安。”
我擡擡手讓她們起身,瓔珞也和她們匯到一起,有說有笑的走遠了,望着她們的背影,半天緩不過神來,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她們可真年輕。
回到院子裡,把未掃完的落葉攏在一起,卻不忍心踩,蹲下撿起一片,現在我就是這落葉了吧。
此後每日給瓔珞講習立侍的規矩,注意事項,煮茶的步驟,康熙的喜好,生活也不至於太無聊。心裡想着,如果日子能這樣平靜的過下去也很好。
進入冬天,太后的身體更讓人擔憂了,整日昏迷多於清醒,幾乎什麼都吃不下去,躺在牀上骨瘦如柴,媽媽說老人最後的是餓死的,我不忍心看這一幕,終還是要看。
臘月初四,太后不省人事,正在乾清宮處理政事的康熙,聞此悲痛欲絕。用手帕裹住浮腫的雙腳,乘軟輿來到慈寧宮,跪在太后榻前,眼含熱淚的對太后說:“額娘,兒臣在此。”
太后彷彿聽到了康熙的召喚,緩緩睜開眼,渾濁的眼中閃過幾絲光亮,康熙看見連忙抓住太后的手,可是太后卻已經無力握住康熙了。
立在康熙身後,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祖母般慈愛的太后真的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麼?往事一樁樁浮現,初見她時她親切的向我招手,鼓勵我練字,教我剪窗花,耳邊是一聲聲她親切喚着的“丫頭”,難道以後再也聽不到了?那我以後還抄佛經給誰看?
臘月初六晚上,在鬼門關來回徘徊的太后終於永遠的闔上了雙眼,走完了七十七年的人生歷程。
不知此時的太后心中還有沒有愧疚,其實我更願意相信太后臨終時是面帶微笑的,因爲她又可以去另一個世界默默關心她深愛的人了。
康熙終日輟朝陪伴太后,從彌留到歸西再到喪禮。喪事祭奠一律親力親爲,十二月十五日,他親自赴太后寢宮奠酒致祭。還未開始讀祭文,已痛哭失聲,祭文讀畢,仍抽泣不止。康熙登基之初生母就去世了,太后以嫡母的身份陪伴了他六十四年,當真是感情深重,難分難捨。
幾天後,孟姑姑也因悲傷過度,到另一個世界陪太后去了。
雪中的紫禁城白幔素幛,不帶一點色彩,靈幡在風中,嘩嘩作響。樹葉落盡,枯枝無助的伸向天空。天地萬物彷彿都在爲太后舉哀。
全天下的人都在爲太后戴孝,卻沒有一個是她真正的孩子,我不知道這是太后的慶幸還是悲哀。
此時的我也是一身縞素,不過我的心裡是情願的,在很多時候我已經把她當成了奶奶。
正低頭疾行着,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姐姐。”聲音熟悉又陌生。
有些恍惚的回頭,看見一張明媚的笑顏。
立在原地有片刻的遲疑,疑心自己身處夢境,畢竟距離上次相見已經太過遙遠。
遲疑間,那人已經含笑走近,雖然也是一身縞素卻是福晉品秩。六年未見的她,立在我面前,像一朵新生的雪蓮,輕輕的啓齒:“姐姐,我是妙璇。”
許久未聽過的聲音迴盪在耳畔,伸出手牢牢的抱住妙璇,隔着棉衣和喪服的擁抱柔軟而踏實。我對妙璇始終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她是我來到這的第一個朋友,結識的第一個古人。
擁抱間眼淚已經滑落,鬆開懷抱,淚中帶笑的說道:“還叫姐姐呢,現如今我該給你請安了,十四側福晉。”
妙璇莞爾一笑兩朵紅雲飄上臉頰,說道:“姐姐,你不要拿我打趣,我知道你見到十四爺都是不請安的。”
拉着她的手問道:“他待你好麼?”
妙璇嬌羞的點了點頭,說道:“爺待我很好。”神態宛若當年的翠兒,這個場景和當年如出一轍,我仍不知道是幫了她還是害了她。
見我不說話,妙璇又說道:“姐姐,其實這些年爺都對我很好,給我送來生辰的壽禮,塞外的水果,還給我帶來姐姐的書信。”
看見她的樣子,我溫言說道:“那就好,你自己覺得幸福就好。”
“姐姐,你過得好麼?怎麼眼睛腫的這樣厲害,哭過?”
我輕輕的揉着眼睛說道:“沒睡好而已,到我那去坐坐吧。”
給妙璇斟了杯茶,問道:“阿瑪額娘還好麼?”
“阿瑪身子骨還硬朗,但是額娘身子骨就不大好了,總是咳,也瘦了很多。”妙璇有些憂心的說。
“什麼問題啊,有沒有找個好點的郎中瞧瞧?”
“恩,爺給找了很多郎中,上好的藥材也吃了不少,額娘就是上了歲數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大礙。”
我聽罷略爲放心,笑問:“他們二老現在很高興吧。”
妙璇又是有些羞澀的點點頭。
給自己倒了杯茶,妙璇看着我說道:“姐姐,我覺得你現在和原來不太一樣了?”
正舉着茶杯的手停在嘴邊,笑問:“哦?我現在變成什麼樣了?”
妙璇想了想說道:“感覺姐姐現在什麼都是淡淡的,笑起來淡淡的,說起話來也是淡淡的,好像沒有什麼會讓姐姐情緒波動,就像這杯裡的清茶一樣。”
我現在給人這樣的感覺麼?這不是我一直以來追求的境界麼?可心裡卻沒有多高興。
喝了口茶,微笑着說道:“可能是在宮裡待久了吧。”
一杯茶飲完,妙璇依依不捨的說:“姐姐我得出宮了。”
我知道她是在拜謁完太后才能來看看我,不敢久留。起身送她,問道:“你認識出宮的路麼?”
她甜蜜的笑着說道:“爺會在路口等我。”
會在路口等她,那就是還不想見我,罷了。
送她到院門口,十四果然在遠方等着妙璇,一襲白衣掩蓋不住逼人的風采。駐足對妙璇說道:“能嫁給十四爺,姐姐爲你高興,希望你以後能和他同甘共苦。”
妙璇雖不能體會此刻我話語裡的深意,還是鄭重的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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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輕盈的走到十四身邊,十四自然的伸出手拉住妙璇的手,兩人牽手踏雪而行。
他們正好是現代適宜結婚的年齡,郎才女貌,好一對璧人。
很多陰差陽錯的事情都導致了一個圓滿的結局,希望這次也是如此。雲若和妙璇都有了好的歸宿,真是令人高興。
又是一年春暖花開,帶着瓔珞到花園給她講各種花草入藥的功效,瓔珞邊聽邊認真的記着。
“芙瑤。”
循聲望去,竟是我一直躲着的鄂綺春。
和瓔珞一起屈膝請安,小聲讓瓔珞先回去,一個人來到鄂綺春面前。
鄂綺春笑中帶嗔說道:“好久沒見啊。”
我親眼看着鄂綺春平坦的小腹才終於放下心來,賠笑着說:“瑞主子是貴人,哪能老見着奴才呢。”
鄂綺春伸手壓住一支杏花,邊嗅邊問我:“四王爺和你什麼關係?”
我聞言一愣,說道:“是主子和奴才的關係啊。”
鄂綺春把手擡起來,一片杏花都在顫抖,落下幾片杏花雨,她像洞悉一切般笑說道:“四王爺把我那的奴才都排查了一遍,又加強了我寢宮的守衛,難道不是你跟他說了什麼?”
我微微一笑說道:“四王爺那是例行檢查,只是爲了您的安全。”
“例行檢查?怎麼只檢查我這裡?而且只是暗中行事並不揭發我,如果不是你們關係不一般,恐怕他不會這樣做吧。”
想不到鄂綺春竟能想到這一層,不想再做辯解,我們彼此手中已經握有對方太多的“把柄”,不在乎多這一個。
笑而不語,鄂綺春見狀得意的說道:“你放心,我不會對別人說起的,其實四王爺真的很不錯。”
“哦?此話怎講?”聽到這我起了興致,還會有人認爲胤禛不錯?
“肯爲你解決問題已經不易,我遇到什麼事都只能靠我自己。”鄂綺春語氣落寞,扶着樹幹低下了頭,頓了頓對我說了句:“謝謝。”
“謝我什麼?”
“因爲你我纔沒有鑄成大錯,現在想起來真的很後怕,如果真的被皇上知道了,後果不堪設想,所以謝謝你。”
我摘下一朵杏花,笑道:“你言重了,我也是爲自己犯的錯補救。”
鄂綺春聽罷露出釋然的笑容,轉過身去望着一片白色的杏花海,感嘆着說道:“十年了,想不到我們也可以共賞杏花。”低下頭看見我手裡的杏花,又微笑着說:“送給我吧。”
我輕笑一聲,把花遞給她。
原來時光不只帶走了美好的東西,也帶走了一些戾氣和怨氣。換一種說法說就是,我們年輕氣盛的棱角已經被時光悄無聲息的磨平殆盡。
康熙五十七年春天,繁花還沒開盡,西邊便傳來了戰事。準噶爾部首領策妄阿喇布坦出兵進攻西藏,拉藏汗請求康熙發兵救援。
二月十一日,康熙召集議政大臣會議,決定派兵前往西藏,援救拉藏汗。不久,朝堂上傳來拉藏汗陣亡的消息,康熙又發佈諭旨,立即着色楞統率軍兵,前往西藏。
三月,康熙派色愣和西安將軍額倫特各自率兵數從青海出發進兵西藏。
康熙朝向來以□□上國自居,從上到下都沒有把這場戰爭放在眼裡,以爲定會出師得利,戰必告捷。
六月,傳來色楞迅速進軍,結堅果輕敵冒進,孤軍無援的消息。
八月,傳來捷報,準部叛軍在喀喇河連敗連退,讓人心裡略微安定。
不想準軍的敗退全是誘敵深入的詭計,待色楞等人追上以後,以精兵埋伏在喀喇烏蘇嚴陣以待。同時,還分兵潛往大軍背後,堵截大軍餉道。
十月,終傳來,突圍不成,最後終因彈盡糧絕而全軍盡墨的凶信。
接到這個奏報時,康熙端着茶杯的手一抖,樑九功眼疾手快的將康熙的手扶住,茶杯纔沒有跌落在地。康熙緩緩的把茶杯放到旁邊的几案上,蒼老的說道:“你們先退下去吧。”
我不知道三十五年康熙親征噶爾丹時是何等的雄姿英發,此刻我看見的只有頹圮的衰老。
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其實衰老的又何止是康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