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思索着,小周子突然開口說道:“不瞞姑娘,剛剛師傅問我們一幫小太監,誰願意去給乾清宮的芙瑤姑娘傳信兒啊?我們都爭着搶着要來呢。”
“哦?從神武門到乾清宮這麼遠的道你們也願意跑腿?”
“是啊,要是換做別人我們就不願意來了,可姑娘您是萬歲跟前的紅人,我們可都想一睹尊容呢。”
“那最後怎麼讓你來了啊?”
“奴才跑的快啊。”
這下把我逗樂了,好久沒有這樣笑了,“什麼紅不紅的,不過都是奴才罷了。”
“姑娘說的是,姑娘說的是。”小周子點頭哈腰的說着。
來到見親屬的地方,只剩一個身影,一時沒有認出是誰,只覺得此人衣着華麗養尊處優。
還未走近,那人揮着手裡的手帕,激動地衝我喊道:“芙瑤姐姐!”
竟然是嫁給十三的翠兒!
“芙瑤姐姐,我可想死你了!”翠兒一下子撲到我懷裡。
“我也想你。”我鬆開她的懷抱,上下打量着她,“你留在十三爺府裡了?”
“恩。”翠兒羞澀的點頭,“我,我已經離不開十三爺了。”神色嬌羞,如初涉愛河之人。
翠兒怕是已經愛上十三了,我憂心的說道:“翠兒啊,你剛出苦海卻又墜入情網,我真不知道是幫了你還是害了你!”
“姐姐,你別這麼說,可以常常看着十三爺,翠兒現在每天都是歡喜的。”兩朵紅雲暈上臉頰,有一種嬌憨之美。
看着翠兒沉浸在美好的愛情裡,不忍心把她拉回現實,只好用輕鬆的語氣對她說:“看你現在臉色也紅潤了,身材也豐腴了,這一身綢緞也是價值不菲,想必十三爺對你很好吧。”
翠兒盈盈的眼眸如一汪春水,拉着我的手對我說道:“是,爺對我很好,可我知道那都是因爲姐姐。爺知道那裝融雪的罐子是姐姐送給我,特意要了去,仔細的收起來,我常常看到爺對着那個罐子發呆,姐姐,爺心裡有你,你們之間……”
“翠兒,別說了!”我喝斷她,“姐姐和十三爺沒有什麼,別瞎想了。”
翠兒還想開口說點什麼,我瞪她一眼,她只好又咽了回去。
“府裡的福晉對你還好麼?”我連忙找個新話題。
“好,嫡福晉兆佳氏,是極好的人,對我很和藹,其他的姐姐對我也很好。”
“兆佳•清婉是吧。”
“是,姐姐怎麼知道十三福晉的閨名?”
我笑了笑,沒有作答。
幾句話的功夫探視的時間就到了,雖然我在康熙身邊得寵,也不想恃寵而驕,只好和翠兒揮別。
“姐姐,明年我再來看你。”
“興許不用等到明年呢,過兩天在宮筵上就看見你了。”
翠兒的臉又是一紅。
“那你明年也要來看我,興許那時候你就不是一個人了,還能帶個小寶寶呢。”我笑着拿她打趣。
聽我說完,翠兒嬌羞的笑霎時凝在臉上,我好像明白了什麼,小心的問她:“怎麼了?”
翠兒有些苦澀的說:“我嫁給爺只是有個名分罷了。”
我聽完之後心裡說不清難受還是有些慶幸,只得低聲勸慰翠兒:“有些事情,時間長了就好了,慢慢來。”
翠兒緩緩地點了點頭。
道別之後,翠兒依依不捨的邁出神武門,我站在那看着徐徐關上的宮門,定定的出神。在大門關上的那一刻,突然胸口悶的像壓上了一塊巨石,嚇的我連忙轉身,向原路跑去,跑到筋疲力盡才猛然想起,我奮力跑向的,正是深不見底的內廷。
康熙的精神漸漸的好了起來,他是一國之主,容不得太多的悲傷。這日我給康熙奉茶的時候,他遞給我一串佛珠,要我放到寧壽宮供奉。
出了景運門,一連陰了許久的天終於灑下雨滴,開始我心中還有一絲暢快,可是雨越下越大,直打的地都冒起了煙,我只好低着頭快跑尋處避雨。
突然感覺頭上的雨停了,正疑惑着,大雨中看見一隻撐傘的手,擡頭看見一方黑傘,和傘下四爺的臉。
我連忙跳到傘外,“奴才不敢和四爺同撐一傘。”
他又走近,把傘讓到我頭上,“這麼大的雨,會淋病的。”
我還是躲出了傘外,“四爺您放過奴才吧,要是讓別人看到四爺給奴才撐傘,奴才可就要被挫骨揚灰了!”僭越,引誘,犯了任何一條在宮裡都會比死更難受,讓我不敢不怕。
四爺聽罷,把手裡的傘柄硬塞到我的手裡,“拿着。”說完,也不顧推脫着不接的我,快步走進雨幕之中。
硬硬的竹製傘柄硌的我手生疼,看着雨幕中漸漸遠去的身影,心裡像有什麼在流淌,不知道是不是我冰凍的心開始融化了。
雨淅淅瀝瀝的下了一天,晚間伴着窗外屋檐“滴滴答答”的滴水聲,在搖曳的燈光下,拿出這把黑綢傘細細的看了起來。
這黑色的竹傘怎麼看怎麼像四爺,又黑又硬!想到這竟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細細的摩挲着打磨的很光滑的傘柄,直被上面刻着的一個“禛”字磨得手指發麻。
試圖把傘撐開,撐傘的風吹得燈光忽的一暗,這跳動的燭光反倒提醒了我,怎麼又在發傻了?順手把綢傘扔到牀底,一口氣吹熄燈光,蒙上被子不作他想。
一連幾天都沒見到四爺,他是有公務在身還是被雨淋病了?一想到他心裡竟然隱隱的擔憂起來,現在也不能去問十三了。
想到那日那麼大的雨,不生病纔怪,都怪我。芙瑤,除了禍患,你還能給別人帶來什麼?
第七日下朝,我躲在乾清門的柱子後面,遠遠的看着散朝走下來的阿哥臣工們,依然沒有四爺。看見十三一個人走過來,我悄悄的衝喊道:“十三爺!”
他尋聲而來。
我終於還是開口問他了,“十三爺,怎麼四爺好幾天都沒來上朝了?”
“四哥前些日子在宮裡淋了些雨,感染了風寒。”
真的是生病了,我心裡咯噔一下。
“四哥知道你問起他,會高興的。”十三面無表情的說。
“奴才不想讓他高興,只是他的風寒是因我而得,所以我心裡感到愧疚。要是他的病跟我沒有半點關係,我不會問起他的。”我說這話竟然有些心虛。
十三笑了笑對我說:“你也不必太擔心,四哥的身子骨沒有那麼弱,只是最近太子爺越來越不像話,所有費力不討好的差事都推給四哥,四哥的病並無大礙,他只是想借機躲兩天。”
聽他這麼說我才略微放心,“謝謝十三爺,奴才說了,奴才是愧疚不是擔心,十三爺還有政務要忙,奴才不打擾了。”我頷首說道。
“去吧。”十三輕輕的說。
晚上回到住處,聽到有人叩門,打開一看是個面生的小太監。他跟我打了個千,畢恭畢敬的遞給我一個信封,說道:“奴才是秦福,這是我家主子叫奴才給姑娘的。”
我接過信封問道:“你們家主子是誰啊?”
“四爺。”
我聞言略感意外,稍後就想明白,一定是十三把我今天問的話告訴四爺了。
“姑娘先看着,奴才告退了。”
我微一頷首,秦福又恭敬的退着離開。
我拆開信封,裡面只有四個字——
“微恙,勿念。”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四爺的字,短短四個字,着墨輕重不一,因變化而氣象萬千,這就是帝王之範麼?
十三還是把今天的事告訴四爺了,四爺怕我擔心還特意送來了字條。看到這四個字,我的心好像真的安了下來。
我對四爺究竟是愧疚還是擔心?我現在自己也分不清了,或者兩者都有吧。
四爺的羽翼漸豐,他已經不需要依附着太子了,太子也確實不堪重任。四爺這次一告病就告了半月有餘,太子已經完全亂了陣腳,戶部,吏部都亂成了一鍋粥,太子還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姐姐,姐姐,這明明是明前龍井,怎麼放在碧螺春的罐子裡啦?”晴雲問道。
我湊近看了看,掩飾的說道:“這不是長的像麼。”邊說邊把茶葉倒出來。
“龍井和碧螺春長得像?”晴雲不可置信的對我說。
“哎呀,不要揪着姐姐不放了,姐姐也有犯錯誤的時候呀。”我小心的挑着茶葉。
“嘿嘿,可是姐姐以前從不犯錯啊,怎麼覺得最近幾天有點心不在焉的呀?”晴雲試探性的問道。
“你這個小鬼頭。”我笑着拍她的頭,“姐姐心不在焉也是在想,等我和莞姐姐都出宮了,你一個人在宮裡能不能應付得來。”
晴雲用手揉着頭,衝我撇撇嘴,和我一起小心的挑着茶葉。
我看她可愛的樣子,好笑的說道:“行了,咱們也別挑了,反正都竄味兒了,你拿回去自己泡着喝吧。”
晴雲聞言大喜,“真的可以麼?這龍井可是貢品呢。”
“這茶房裡的茶哪一樣不是貢品?你悄悄的帶出去,誰會知道?這點福利姐姐還是可以給你的。”
“謝謝姐姐!你繼續魂不守舍下去吧,到時候我能拿回去的茶就更多了。”晴雲眉飛色舞的說着。
我又笑着拍了一下她的額頭。
真好啊,幾兩茶而已,晴雲還可以這麼輕易的獲得快樂。
聽着晴雲甜甜的叫我姐姐,又想起了雲若,你在天上還好麼?突然覺得心裡悶得難受,放下手頭整理的茶品,信步走出茶房。
不知怎麼的走到雲若原來的寢宮,想起第一次來這的時候,她拉着我的手是那麼明豔歡快,可是現在那些畫面都已經定格了,再也動不起來了。
站在樹影裡,遠遠的望着殿門,想到雲若再也不會從那裡翩翩走出,不禁再一次雙眼淚垂。
“芙瑤?”是四爺的聲音。
我忙擦乾眼淚,擡頭給四爺行禮,“四爺吉祥。”
“免了。”他也走到樹影裡。
“有日子沒見四爺了。”我儘量掩飾着哭腔。
“十七天。”四爺淡淡的說。
我突然不知道該接什麼,短暫尷尬,我沒話找話般說道:“四爺風寒全愈了?”
“恩,本來就不重。”
“都怪奴才,那日讓四爺淋了雨,纔會病的。”我頷首說道。
“是我執意要把傘給你,怎麼會怪你呢。”
“四爺怎麼在這?”我的哭腔越來越重,再說話怕是就要哭出來。
“我來給額娘請安。”
又是短暫無言。我死命的咬着嘴脣,低下頭不讓他看到我眼眶裡的淚。
“想哭就不要忍着,會憋出病來。”半晌,四爺幽幽的說。
“奴才……”
我剛要說話,四爺已經走近,用一隻手攬過我,讓我的頭倚在他的肩膀上,淚水終於在這一剎那決堤,我太需要一個肩膀,就讓我放肆一回。
四爺用手輕輕的拍着我的後背,“哭出來就好了,你的心裡太苦了。”
心中壓抑好久的苦悶,傷心,自責,在四爺的肩頭都得到了釋放。
他還在輕拍我的後背,讓我覺得溫暖和安心,“芙瑤,我一直都覺得你就像一個局外人,好像洞悉一切,你想幫誰就跳進來指點一下,指點完再跳出去,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但這次,你好像陷進去了,不能脫身了。”
是啊,我本身就是一個局外人,我本就不屬於這裡,可是我現在和這個地方,和這的人發生太多的糾葛,太多的人因我而改變,我還怎麼全身而退?
“你把自己包裹的太緊了,哭都要極力忍着,讓人看着擔心。”他頓了頓又說:“你現在走進死衚衕了,佛祖都說,不知者不爲怪,這事怎麼看都不該怪你。”
我在他肩頭搖頭,他用手把我從他肩頭支起,看着我的眼睛說道:“芙瑤,你聽我說,永遠都別爲無法改變的事後悔,你難道一輩子都要這樣生活下去麼?”瞳孔中閃爍着溫情,讓我的心爲之一顫。
不要爲無法改變的事後悔,這不是我進宮前交代給妙璇的話麼?這是我一直明白的道理,怎麼現在卻無法做到,當真是當局者迷。我要一輩子這樣生活下去麼?要是一直在宮裡生活只怕會越來越糟。
四爺好像看出我的心事,輕輕的對我說:“我在草原上對你說的話還作數,你要是跟了我,我定不會讓你再這樣苦悶下去。”
我搖了搖頭。
四爺有些失落又有些意料之中的說道:“好吧,我也不勉強你。”
我終於哭夠了,心中暢快了許多,擦乾眼淚,微笑着對四爺說:“四爺,奴才哭過就好了,現在奴才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不再爲無法改變的事後悔了,這一頁奴才會把它翻過去的。今天,謝謝四爺。”
四爺看着我也笑了,關心的說:“明白了就好,把眼淚擦乾吧,春天風大。”
我輕輕點了點頭。
四爺啊四爺,你是未來天下之主,我芙瑤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關心。
此時的我已經無法自控的享受着四爺無微不至的關心,我止不住的想如果他不是四爺該有多好。
回去的路上,看雲捲雲舒,看清風拂柳,雲淡風輕,這看似簡單的四個字,我什麼時候纔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