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年後,科爾沁的博爾濟吉特部進京納貢,面聖之日正好趕上我當值。
聽說來人正是雲若的額駙多爾濟,我更是滿心的歡喜,可以讓他把縫製好的鞋襪給雲若捎去,想必此時我已經升輩分成姨娘了。
滿懷期待的看着多爾濟進殿。
不想多爾濟被宣進殿,一臉的沉重,走到大殿中央,“嘡啷”一下跪倒,大呼:“臣有罪!”
康熙肅聲問道:“何罪之有啊?”
多爾濟擡起頭,望着康熙,眼睛裡像噙着淚水,一絲不祥的預感涌上我心頭,“十公主,十公主她歿了!”
“什麼?!”康熙大聲問道,在我心裡這句話和康熙同時說出。
“十公主生產之日,因難產失血過多,隨即不省人事……”多爾濟越說聲越低,擡頭小心的看了一眼康熙,復又磕頭說道:“臣有罪!”
我眼前一黑,差點摔倒,連忙站穩,拼命往回咽淚水,花一樣美麗的雲若啊,你終究逃不過這厄運麼?
康熙好像沒有聽見一樣,只是眼神空洞的看着遠方,半晌才說道:“生死有命,不怪你,起來吧。”
“喳!”
又是一陣沉默,康熙突然說道:“孩子保住了麼?”
“回萬歲……”說到這,多爾濟頓了一下,又痛苦萬分的說道:“沒有。”
“唔……”康熙不像是在說話,更像是在□□,身子往後傾了一下,又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回萬歲,去年臘月十六。”
“哦,臘月十六,一個月了……”康熙口中喃喃的說道,“你先退下吧。”
多爾濟如獲大赦,謝恩離開。
臘月十六,我心中反覆想着這個日子。雲若竟然已經去了一個月了,我竟然今日才得知。
臘月十六,我在滿懷新生的希望,給未出世的孩子縫製小鞋的時候,雲若已經去了;我在乾清宮費盡心思的泡茶,想着爲雲若盡孝的時候,雲若已經去了;我在新年宮筵上,儘量不提遠嫁公主名字惹康熙傷心的時候,雲若已經去了……
雲若就這樣去了!那個在京城熙攘的街道上追賊的雲若去了,那個在宮裡不顧宮規甜甜叫我姐姐的雲若去了,那個堅定的告訴我不會忘記對的人的雲若去了……我不禁摸了摸腰間的玉佩,還能摸到雲若的溫度麼?
康熙怔怔的看着殿外的藍天,突然又覺得康熙老了好幾歲,上一次見他這麼蒼老是在廢太子的時候,我看着只覺得心疼。
“萬歲爺,節哀啊。”我最後的幾個字已經變了聲調,只怕馬上就要哭出來。
“公主是已嫁的女兒,朕還能怎樣呢。”蒼老的容顏,蒼老的聲音,眼睛裡閃爍的不知是渾濁的眼光還是一滴渾濁的淚。
“你先下去吧,朕,一個人靜一靜。”
“是。”
我退至門口,康熙又叫住我,“若兒的死訊不要對太后和德妃說起。”
“是。”
走出大殿,隱約聽見大殿之上的康熙一個人喃喃的說着:“是阿瑪害了你,是阿瑪害了你……”
淚水再也忍不住,撫着柱子嚎啕大哭,雲若你就這樣棄我而去了麼?想不到那日宮中一別竟成永別!那日你對我說另一個地方就沒有若兒了,可是你自己卻丟下我去了另一個世界!你還說要給我生日的驚喜,我不要驚喜,我只要活着的雲若!
“你是芙瑤吧。”身後響起略爲生硬的漢語。
我連忙用袖子擦乾眼淚,吸吸鼻子,轉過身來,“多爾濟臺吉吉祥。”迎娶雲若以後多爾濟得以晉封臺吉。
“你好像和雲若公主感情很好。”此時的多爾濟不似殿上那麼拘謹,也不似殿上那麼悲傷。
“恩,公主待奴婢很好,臺吉認識奴婢?”
“前年萬歲巡幸木蘭圍場,我雖然沒全程隨父王伴駕,但是有幸參加中秋宴飲,席間觀賞過姑娘精彩絕倫的演出。”
“臺吉過獎了,奴婢不擅歌舞,爲討萬歲一笑,只好想些稀奇的法子。”
多爾濟豪爽的笑了一下,“不瞞姑娘,那次木蘭秋獮我只參加了宴飲就回了科爾沁草原,所以不能分清各位阿哥公主,那日看到姑娘在臺上氣度非凡,收放自若,還以爲你是萬歲爺的掌上明珠,一時被姑娘迷住,所以才求父汗向萬歲爺上奏請婚。”
我腦袋“嗡”的一響,什麼,多爾濟是誤以爲我是雲若才向康熙請旨求婚的?如果不請婚,雲若就不會嫁過去,不嫁過去也就不會難產!我曾經怨十三無情,怨康熙冷血,原來我纔是罪魁禍首?那日我爲何不懂收斂,出盡風頭?是我,是我,竟然是我!
已經乾澀的眼睛,霎時流下兩行熱淚,腦袋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清楚,怔怔的對多爾濟施一個禮,“奴婢還有差事,先告退了。”
只看見他嘴在動,卻完全聽不見他在說什麼,茫然的轉身,不知要走向哪裡。
雲若,原來害死你的不是別人,是我!是你幫過無數次的姐姐!
飄一般回到住處,正在刺繡的莞爾擡頭看我,驚恐的問道:“好妹妹,你這是怎麼了?”
“姐姐!”我一頭扎進莞爾的懷抱,淚水終於找到了一個噴涌的契機。
“芙瑤啊,你可別嚇姐姐,你怎麼了,跟姐姐說。”莞爾撫着我的後背,焦急的問道。
“雲若公主,歿了……”
“什麼?怎麼歿的?”
“難,難產,孩子也沒保住……雲若的死全是因爲我啊……”我早已在莞爾的懷中泣不成聲。
“那是公主福薄,怎麼會是因爲你吶,別瞎想。”
“全是因爲我,因爲我在草原上演的那出節目,鋒芒太過,我太想表現自己,多爾濟以爲我就是雲若,才向萬歲請婚的,要不然雲若根本不會嫁去塞外,也不會因難產死去了,全是因爲我啊……我爲何要那樣出風頭……全是因爲我!”巨大的痛苦在胸中壓低我無法喘息,我拼命的呼吸,才把這一席話講完。
沉默了半晌,莞爾才撫着我的背說:“傻妹妹,不要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天家的女兒都是要嫁到邊塞昭恩的,即使多爾濟不請婚,雲若公主也要嫁到塞外,也許嫁的更遠,人各有命,命數盡了,任誰也不能挽回……”
“又是命,又是命!姐姐,我只知道如果雲若不嫁到博爾濟吉特部,就不會難產,哪怕嫁到更遠的地方,好歹也能保住性命,你讓我怎麼不往自己身上攬,我對不起雲若……”我手裡握着她留給我的玉佩,悲痛和自責交織在一起,我的心像被誰揪着那麼疼。
“芙瑤,人死不能復生,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罷了,別哭壞了身子,萬歲現在一定很悲痛,你要是也倒下了,誰去安慰萬歲呢?”說着用手帕幫我拭乾淚水,可是她的一滴熱淚卻滑落在我的手背。
莞爾只要不當值便見天的守着我,生怕我想不開尋短見。我看着她整天盯着我卻還要裝作在忙別的事情,不忍心的對她說:“姐姐,不要看着我了,我不會想不開的,我平生最不屑輕生之人,更何況,到那邊我也沒有臉面見雲若。”
“芙瑤,姐姐瞭解你,你不是那樣沒有擔當的人。姐姐就是看你現在心裡太苦了,想多陪陪你,前些日子,那件事你都沒有如此傷心,看你現在都瘦成什麼樣了,姐姐真是心疼啊。”
我盡力扯出個笑容,“我真的沒事,不要爲我擔心。”
“我怎麼能不爲你擔心啊。”
我又對莞爾笑笑,“姐姐,我原先對雲若說過‘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閒事’,你說遠在天國的雲若能參透這句話麼?”
“這都是誰說的話啊,芙瑤啊,你可別嚇姐姐。”
“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閒事?我們每日都在做一些閒事罷了。”我無意識的自言自語,說着起身爲莞爾奉着的觀音上了柱香,我平時是不信這個的,但是現在我求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保佑雲若的靈魂脫離苦海,往生極樂。
康熙下旨厚葬雲若,給了她嫡親固倫公主纔能有的禮制。隨着雲若的入土爲安,我沒有初聞她死訊時那樣自責,可是在心底還是無法原諒自己,我爲什麼要到這裡來,如果我不來雲若就不會死……我總是忍不住想,如果那日我沒有上臺表演,如果那日我在臺上能收斂鋒芒……
雪融盡了便是春天,我心中的雪卻怎樣也融不盡。紫禁城的春天一年比一年絢爛了,只是再燦爛的繁花在我看來都是暫且掛在枝頭的香塵。
我一直有意躲着四爺,因爲我清楚我們之間已經不能再發展下去了,我和他之間是什麼我不敢想,也沒有心思去想。
現在覺得走到哪裡都回蕩着雲若曾經的笑語歡聲,讓我喘不過氣來,這讓人窒息的皇宮我一天也不想待下去了。
一連幾天都烏雲密佈,雨欲下未下,天色陰陰沉沉,讓人彷彿置身一片走不出的陰霾。
在乾清宮當值也再無半點樂趣,每日只是茫然的當差,茶水,點心,藥膳都是例行公事,不想再花一點心思,當然現在的康熙也沒有那些品味的興致了。
這日端着茶盤出懋勤殿,正低頭走着,看見一雙熟悉的官靴。
“你瘦太多了,死者已去,生者還要好好活着啊。”擡頭看見十三因消瘦而棱角更加分明的臉龐。
“十三爺,公主是您的至親妹妹,十三爺心中想必比我難受萬分,不必再安慰我了。”我漠然的說着。
“芙瑤,雲若在天上一定不願意看到你這樣,人已經去了,想開點好麼?”他心疼的說道。
我扯起嘴角對他笑笑,不知是不是比哭還難看。我知道雲若已經去了,此刻我的心裡已然不是對逝者的惋惜,而是對生活的絕望。
十三朝懋勤殿走去,還在不放心的回望我,我不想再強顏歡笑了,低頭託着茶盤離開。
回到住處的時候,看見桌子上放着紅木食盒,莞爾對我說:“傅九思送來的吃的,他看你最近太瘦了,叫你吃點好吃的補補。”
“他有心了,明日我要好好謝謝他。”打開食盒,裡面是做的很清淡的魚和熬得發白的鯽魚湯,一看就知道很美味,但就是沒胃口,又把食盒蓋蓋上了。
“唉,芙瑤,姐姐拿你怎麼辦纔好。”莞爾一臉愁容。
又到槐花盛開的季節,康熙很喜歡槐菊茶,一個人清早起來剪了一陣子槐花。正提着籃子往回走,遠遠的看見四爺的身影,下意識的要躲,卻被他叫住。
“別走!”
“四爺。”我頷首說道,等着他快步走近。
“你明明看到我了,你是有意躲我?”
“沒有。”
“先不說這個,看你現在瘦的,即使再自責也不能作踐自己,雲若地下有知,看到你這樣會好受?”
“四爺怎麼知道奴才是自責?”我擡頭問道。
“我也不想瞞你,我看你因雲若之事過度傷心,問過莞爾緣由,她沒有說實情,我又問的晴雲,是她告訴我的。”
原來是晴雲,我是跟她說過這件事。
“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要難爲自己,雲若的死,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這樣下去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雲若也不想你這樣。”
“親者痛,仇者快?”我苦笑了一下,“奴才哪有什麼親者,仇者?奴才誤入這個塵世,不能給身邊人帶來福分,只能給他們帶來痛苦,至於親人就更不知道他們在什麼地方了……”
“你別這樣說,你哪裡不能給身邊人帶來福分了?我看在乾清宮當差的那幾個奴才都很喜歡你,都託着你的福呢。再說親人不在又能怎樣?你身邊,同樣有人在關心你。”
我慘淡的對四爺笑了笑,“謝謝四爺,我還要回去擇花,先告退了。”說着低頭走開。
不知道我身後的四爺,是什麼時候離去的。
宮外親屬探視的日子又到了,身邊一同當差的小丫鬟們一個個都精神抖擻的,能看見自己的親人怎能不興奮。
這日我和莞爾都不當差,在院子裡對坐下棋。看着院門前經過一個邊走邊激動的整理衣衫的宮女,兩人相對一笑,只是這笑有多苦澀,只有我們自己知道。
正思索着黑子該往哪落,一個面生的小太監打個千進來,“給兩位姑娘請安了,奴才是門房的小周子,芙瑤姑娘的親屬在神武門外候着呢。”
什麼,有我的親屬?會是誰呢,阿瑪額娘妙璇敢來看望我了?我和莞爾對視一眼,胡思亂想的離開跟着小周子向神武門走去。
我問小周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來探望我啊?”
“一個年輕的貴婦人,二十歲左右。”
年輕的貴婦?妙璇沒有出嫁,那這人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