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輪值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轉眼又到了黃昏時分,耳房裡閒着的宮女都搬個椅子在屋門口納涼。窗外的柳樹又綠了,來到古代已經一年了,我就像一個被時光弄丟的孩子,被無情的遺落在這陰森冷酷的皇宮裡。如果沒來這我現在會在幹什麼?上網,寫論文,還是在強迫自己背單詞?
突然想起自己還掌握一門外語,可現在還記得多少?不知道是玩心大起,還是思鄉之情大起,竟然尋出紙筆,想要寫寫英語。我先寫了二十六個字母,又寫了幾句簡單的句子,每日如履薄冰的生活竟沒讓我忘記曾經學過的知識。欣慰過後又馬上笑自己,就算學過的全部都記得,在這大清王朝又有什麼用場呢。
我正拿筆專注的寫着“I want to go home”,突然紙被一個隻手迅速的抽走,“home”這個單詞還沒寫完,被她這麼一拽“m”的最後一筆拖了一條長長的黑色尾巴。
手裡拿着紙的桂枝像撿到了什麼寶似地說道:“你這畫的是什麼符咒?宮裡嚴禁巫蠱之術,抓到就是死罪!我倒要呈給樑總管看一看,別是你這個小蹄子在畫咒詛咒我!”
我目視着桂枝不徐不疾的說道:“桂枝姐姐從來都沒有欺負過妙璇,妙璇爲什麼要詛咒姐姐?那不過是我寫着玩的紙片罷了,難不成姐姐在背地裡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現在做賊心虛了?”
桂枝手裡抓着那張紙,被我噎的半天只說出一個“你”字。
門外的宮女們聽到屋裡的響動都進屋裡來看熱鬧,桂枝看到屋裡人多起來,一時來了興致,來回的抖落手裡的紙,“你們快看看啊,妙璇寫符咒咒人了啊,怪不得升那麼快啊,原來下了降頭的,克住我們一屋子的人啊。”
其他宮女有的隨聲附和發出“嘖嘖”的聲音,有的膽小的默不作聲,翠兒和其他幾個年紀小的宮女悄悄的看着我,也不敢幫我說話。
我早就知道我進殿聽差讓這些宮女們心裡不痛快,但沒想到她們都是如此的促狹,本來想着我在康熙身邊當差她們心裡還會有幾分忌憚,但現在看來她們是想尋個錯處把我弄死,這就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整蠱在這宮裡算是頭等的罪了。我表面鎮靜但是心亂如麻,我一時興起寫的這些東西無法向人解釋,難道跟他們講這是英語麼?
桂枝小榮幾個力氣大的宮女過來,就要把我扭送到樑總管那,推推搡搡,屋裡已經亂成一鍋粥。
“住手!”一個女聲凌厲的喝道。
桂枝嚇得立在那裡,來人是在康熙身邊當差最久的宮女莞爾。
“一屋子宮女,不好好幹活,打成一片,好大的能耐,宮裡養你們是讓你們掐架的?”
因爲莞爾是在康熙身邊能說上話的紅人,入宮又較我們早幾年,大家都忌憚着她,一時間屋裡鴉雀無聲。
桂枝把事情的緣由跟莞爾說了,又添油加醋的說自從和我住一起之後又是多災又是多病的,我聽着只覺得可笑,想辯駁又覺得越說越亂,莞爾聽罷把那張紙拿過去,定睛瞧了一會說道:“這字兒我瞧着和萬歲爺的洋先生他們寫的挺像的,妙璇近來在御前近侍,是不是……”
我一聽,立馬會意說道:“我在白晉神父那看過幾眼覺得好玩,就回來照貓畫虎的寫着玩,卻被她們說成是符咒!”心裡想着這莞爾姑娘真是我的救星!
“好了,一場誤會,都散了吧,妙璇能夠進殿聽差都是因爲她人機靈又不瞎嚼舌根子,哪就有那麼多歪門邪道。在這盛世的後宮,哪裡有什麼詛咒,再瞎說小心閃了你們的舌頭。”莞爾邊說邊環視屋裡的宮女,目之所及宮女們都怏怏的低頭。。
莞爾拉着我的手走出耳房,走了一會看旁邊沒有零零散散的宮女才把那張紙片還給我,斂容說道:“這宮裡最是不能犯錯的地方,別在萬歲那看到什麼好玩的東西就回來描着玩,人心險惡啊。”
我把紙握在手裡鄭重的說道:“謝謝莞爾姑娘相救,謝謝莞爾姑娘教誨,我以後一定處處小心。”
莞爾嫣然一笑道:“你也別謝我,虧得你自己機靈。也別莞爾姑娘莞爾姑娘的叫了,聽着怪生分的,我們能有緣一同聽差,我又虛長你幾歲,今後就叫我姐姐吧。”
我也喜上眉梢道:“那我以後就取你名字的第一個字叫你莞姐姐吧。”這個莞爾人如其名長的溫婉大方,讓我情不自禁跟她說些貼心的話,“要是人人都能像莞姐姐這樣多好,和她們相處真是太難了,失勢了便欺負你,得勢了便排擠你,嬪妃娘娘們勾心鬥角也就罷了,我們這些伺候人的小宮女鬥個什麼勁兒呢,真是想不通。”
莞爾笑道:“想不通就不要想,何謂一入宮門深似海?這便是了。有一個莞姐姐還不夠麼,太貪心了可不好。”
我也只好無奈的笑笑。
“這一鬧,我把正經事都忘了,是你吩咐人在萬歲爺喝的粥里加一味石決明的?”
我一聽心頭一緊說道:“是啊,萬歲爺最近睡眠不太好,石決明泡的水可以安神,出了什麼問題麼?”
莞爾看我緊張,笑道:“沒什麼問題,我就是想知道問過太醫了麼,要是真出了什麼岔子咱們可擔不起。”
我知道沒事才舒一口氣說:“問過張太醫了,他說這藥正對。”
莞爾笑道:“那就妥了。”
待莞爾走後,我展開剛惹了禍的紙片,這紙經過多人之手已經很殘破了,望着自己未寫完的單詞,唉,好好的一個家都不讓我寫完,我這輩子怕是再也回不了家了。把紙片緊緊的團成一個紙團,狠狠的丟在旁邊的池水中。
這幾日翠兒被借到剛修葺過的寧壽宮打掃宮殿,回來的路上淋了一場雨病了,宮女病了是沒有大夫給看的,我發現她發燒的時候,她走路都已經打晃了。本想給她熬點薑湯發發汗,可是宮女向來不允許吃薑蒜這類帶味道的東西,我到處尋也尋不到,無奈只能多燒開水給她喝。
這日恰巧不是我當值,我看翠兒實在是無法當差,便替她去寧壽宮當值。
寧壽宮是祭祀用的宮殿,裡面設有薩滿教神位及跳神用法器,前些日子剛剛翻修過需要人手,便從各宮裡借來了粗使宮女來清理打掃。今天到的時候發現,清理的活計已經完成的差不多,各宮調來的宮女也已經遣散,管事的內監讓我把地掃一下,便讓我回去了。
忽然想到珍妃井就在寧壽宮附近,上次來故宮因爲錯過了珍寶館的賣票時間沒有看成珍妃井,一直是心內的遺憾,今天就把這個遺憾補上吧,還不用排隊買票了。
尋尋覓覓,終於在一堵宮牆腳下發現了這口小小的井。這口孤零零的井悄無聲息的立在這裡,可能現在沒有人會知道,在二百年以後它以同樣悄無聲息的方式結束了一個美麗女子的性命。
我走近它,發現井口開的很小,井壁又很厚,珍妃可以被投進去麼?不禁心存疑慮,又走近了些,好奇的俯下身去觀看。
正看着,突然感到自己被一雙強有力的手夾住雙肋,從井邊上抱起。驚恐錯愕中聽到來人大聲喝道:“不要尋短見!”
我被他放下,狠狠的扳開他的手,發現這人是個小蘇拉太監,惱怒的向他喊道:“我活的好好的,誰要尋短見了?”
“不尋短見,在井邊做什麼?”
我擡頭目視他,還想跟他理論,卻發現自己從未見過如此挺胸直背的小太監,他大約二十歲左右,俊朗飄逸,英氣逼人,我剛提起的十分氣勢即刻減了三分,“我,我在井邊賞井不行啊。”
“賞井?”小太監微皺眉頭,玩味着這兩個字。
“你別看這井現在不出奇,以後指不定發生什麼大事哪。”
“一口井能發生什麼大事,充其量就是淹死個人。”他淡淡的說道,棱角分明的臉上嘴角上挑,勾出瀟灑的弧度。
我心裡暗想,還真讓他說對了。
“你在哪處當值啊?”他口氣裡透着居高臨下。
我看着他的衣着,就是個小蘇拉太監,也問起本姑娘的出處了,甩給他一句“你管得着麼?”便揚長而去。
已經入伏,晚間躺在炕上,炎熱難耐。宮女們一個挨一個的側臥在通鋪上,我能明顯感受到身後宮女的鼻息,這耳房越發的像一個大蒸籠。宮裡規定宮女睡覺只能這樣側躺,是怕衝撞那些並不存在的神靈,如果壞了這規矩,以後都別想睡的安穩。所以即使熱成這樣我也不敢隨意變換姿勢,只能任由鼻子和額頭上一層一層的滲出細密的汗珠,躺着的褥子也早已是潮的。擡手幫旁邊的翠兒掖了掖被角,她的燒還沒退。
偏偏這個時候,不知哪個宮女開始打鼾,本來就熱得難以入眠,她打起呼嚕來我更是燥悶心煩。隔十幾秒一聲,一聲高一聲低,每當我以爲呼嚕聲停了,正要欣喜的時候,她下一聲呼嚕準保姍姍來遲。
這個時候還沒睡着,這一夜怕是都難以入眠了。不知怎的眼前突然閃現出今天遇到的那個太監,身體頎長,健壯有力,挺好的一個年輕人,硬是讓這吃人的制度給糟蹋了,不禁爲他唏噓不已。想着想着漸漸起了睡意,不知在幾更天的時候睡着了。
時至盛夏,正是荷花開的好時候,我不輪值的時候便去浮碧亭附近採些荷葉荷花給康熙做芙蓉糕。腦海中想着粉色的芙蓉糕用碧綠的荷葉盛着的誘人景像,正幻想着康熙能多進一點,誇我幾句,忽然聽到有人叫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梳着旗頭,穿着宮裝,帶着一個小宮女的宮人站在池邊。走近纔看出是那日和我一同選秀的鄂綺春,如今多日無寵的鄂答應。
知道躲之不及,馬上請安:“鄂答應吉祥。”
“恩,還真是你,起來吧,進宮幾個月多少還懂了點規矩。”鄂綺春見我請安,滿意的說道。
“小主說的極是,不過妙璇說到底都是個宮女,說到學的規矩之多,進步之大,奴才怎麼能跟您比呢,只能望您的項背罷了。”
鄂綺春聽出我這話不對味,但又不知道哪裡不對,一時不好發作,只得用嘲笑的口吻說道:“選秀的時候看着你的架勢,還以爲你能選個貴人,庶妃的當當,怎麼弄來弄去只是個宮女啊?”
我接道:“宮女有什麼不好麼?做好分內的事,做得好還有賞。”
“乾的再好,還不都是奴才。”鄂綺春不以爲然的說道。
“小主說的是,可是這奴才也有奴才的好處,比如,奴才幹到二十五歲就可以風風光光的出宮,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幾年而已,有個盼頭,總比在宮裡老死強,您說是吧。”我看着鄂綺春說道。
“哼,奴才就是奴才,只有那麼丁點少得可憐的盼頭。”我能感覺到她在裝作不在乎。
“奴才的盼頭是少,是可憐,但是這偌大的皇宮裡,女人們最大的盼頭是什麼啊,無非就是見到皇上,奴才不說日日見到皇上,隔一日也總會見一回皇上,可是敢問小主,你有幾日沒見過皇上了?”
鄂綺春這回聽罷,一言不發,只是眼睜睜的看着我,彷彿要把我看穿。我突然後悔萬分,真不該和她逞一時口舌之快。剛纔那番話處處戳到她的痛處,而且這並不是一般的痛處,處處都是一個妙齡女子的自由和青春。
在她的憤怒又絕望的注視下,我向她打了個千告退,“小主,奴才乾清宮還有差事,先告退了。”
她並沒有爲難我,我拿着採好的荷葉和荷花瓣弓着身子倒退,禮節儘量周全。走了很遠後回望,看見她還立在池邊,不知道是不是離得太遠的原因,她的身影那麼瘦小,那麼孤單,和偌大的碧水池相比愈發顯得形單影隻。
晚上在康熙身邊伺候他喝茶,他突然轉過身來饒有興致的看着我說:“怎麼今兒這麼高興啊,從一進來就滿臉笑紋的。”
“奴才能伺候萬歲爺當然高興啊。”我又扯出來一個燦爛的笑。
“油嘴滑舌,快快從實招來。”康熙笑着對我發難。
“是,什麼也瞞不過萬歲爺的法眼,今兒奴才穿了萬歲爺新賞的料子裁的衣服,潤月直誇奴才好看呢。”
“唔?真是女爲悅己者容啊,這個潤月又是個什麼人啊。”
“潤月啊,就是在鄂答應那裡當差的宮女,當初和奴才一同進宮的。”我不以爲然的說道。
“唔。”康熙剛要說些什麼,樑九功端着綠頭牌子走進來,跪在地上請康熙翻牌子。
康熙看了一眼,淡淡的說道:“不用翻了,今天召幸鄂答應。”
“喳!”
我跪安後走在乾清宮的迴廊裡,聽到身後的咳嗽聲,回頭發現是樑總管端着綠頭牌出來,馬上打千道:“樑總管。”
他並不看我,只是低低的說道:“收了人家多少好處?”
我故作聽不懂,“什麼好處?”
他肅聲道:“別裝傻,好端端的提什麼鄂答應。”
我只好實話實說:“諳達明鑑,沒收什麼好處,我只是看她太可憐了,剛纔不知怎的就鬼迷了心竅了。”
樑九功還是不看我,只是用手輕輕抖了一下手裡盛綠頭牌的盤子,所有牌子都在盤子裡不安的顫了一下,說道:“哪一個不可憐,你幫的過來麼,你又不可憐麼?”
我突然覺得悲涼,是啊,哪一個不可憐,我又不可憐麼?不知道該接什麼,只是默默的跟着他走着。
他見我不答話,又道:“冒這麼大風險幫她,她知道麼?”
“我不需要她知道。”
樑九功突然笑道:“妙璇啊,你要記得,在這宮裡你要麼就不幫人,如果幫了一定得讓他知道。”樑九功在這宮裡混跡幾十年,早已修煉成了人精一樣的角色,他這是在教我。
“謝諳達教誨。”我頷首說道。
樑九功在第一個拐角處左拐了,也不知道聽沒聽到我道謝,只是鄭重的端着手裡的盤子。望着他遠去的身影,我突然覺得他手裡的盤子那麼沉那麼重,可能因爲它承載了太多可憐人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