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只有幾個太監宮女在收拾散落一地的東西, 心生一計,也走了出去。
把摔碎的茶杯麻利的收到托盤上,端着托盤出去, 這樣我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去東華門等十三了。
走到大殿門口, 樑九功一臉慌亂的走過來, 看見我急急的說道:“把這些給別的宮女, 你快點在殿上守着!怎麼分不清輕重!”
我心裡一涼, 說道:“樑諳達,奴才還要去御藥房取點……人蔘,給萬歲沏安神的參茶。”
樑九功一把拿過我手裡的托盤, 說道:“拿什麼人蔘,萬歲最不得意人蔘, 就給萬歲沏他最愛的生普!快去準備吧, 我的活祖宗!”
他把我推進大殿, 沒給我任何拒絕的機會,我的心涼成一片, 眼淚就要溢出眼角,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坐在茶房的椅子上,心裡慌亂的不知道要幹什麼,定下心來想了一會, 才反應過來要煮水。看着水在壺中無助的翻滾, 水面上泛起波紋, 過一會又冒起小泡, 此刻我的心, 比這壺中水還要煎熬。
是三阿哥自己要陷害十三麼,還是背後有什麼人支持他?十三在朝中根本就不爭名奪利, 怎麼會有人想除掉他?
忽然想起那封信中的“待他日掌兵之時,給二哥一條活路”,爲什麼用的是“掌兵之日”而不是“掌權之日”?猛的恍然大悟,原來這封信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十三最後會成爲掌兵之人,那就是暗指四爺會成爲掌權之人!
當年結盟,便是太子,四爺,十三三人結盟,這封信不寫四爺,卻把四爺暗含其中,心機何其深重,手法何其歹毒!就這樣不露聲色的寫出了康熙最爲敏感的幾件事——私授,結盟,兵權,篡位!
就算康熙心裡再信任十三,對於這些事也會寧可信其有,再加上四十七年十三曾拼死爲胤礽請命,再怎麼說十三也是難辭其咎!
想到這,已經激起我的一身冷汗,冷的發抖,冷的僵硬。再想到十三得到旨意也許還會笑着趕來乾清宮,心裡就更爲擔憂!
此時竟然響起扣窗子的聲音,“咚咚咚”嚇得我一激靈。
打開窗子,莞爾立在窗外,伸手遞給我一件斗篷,笑着說道:“下雪了,姐姐給你送件斗篷。”
我接過斗篷扔在桌子上,急着對莞爾說道:“姐姐,你等我一下,千萬別走!”
莞爾可真是我的救星!
拆開一包茶葉,把包茶的紙捋平,拿起筆蘸好墨寫道——
“十三爺,有奸人模仿二阿哥筆跡給你寫信,信中誣陷你們當年結盟,並且勸他篡位,還隱約提到四爺。現三爺將這封信呈給萬歲,萬歲爺傳召衆位爺上殿就是因爲此事,不知萬歲爺相信與否,望你斟酌言辭,爲自己洗清冤屈!”
草草的寫好信,把它遞給窗外的莞爾,懇切的對她說道:“莞姐姐,到東華門去迎十三爺,務必要把信親自交到他手上,芙瑤求你。”
莞爾看我神色緊張,朝我凝重的點了一下頭,拉緊斗篷朝東華門走去。
我雙手合十,在心中祈禱,千萬要讓十三,四爺,平安度過此劫,千萬,千萬。
一炷香的功夫,幾位爺已經到乾清宮了,因爲康熙還在暖閣休息,大家都坐在椅子上等康熙,面面相覷,不知道康熙召他們來所爲何事。
我和幾個宮女,端着茶碗給各位爺奉茶,我走到四爺身邊,把茶碗放到他的桌子上,拿起杯蓋幫他撥着浮茶,意在讓他摘清自己。他有些疑惑的看着我,我不能說話,只是凝重的看着他。他看着我的樣子已經知道事情不小。
我退回茶房十三才來到殿上,我連忙叫住要去奉茶的宮女,親自給十三端上一杯茶,用詢問的眼光看着他,他的眼神裡卻滿是疑惑。難道莞爾沒有把信送到他手上?
不敢發問,也不敢逗留,不安的走回到茶房。
半天康熙纔在胤祉的攙扶下出來,衆阿哥起身請安,我給康熙奉上了生普。
奉完茶,我可以出殿了,不敢離開,在殿外屏息聽着。
康熙讓小春子把信給衆位阿哥看,大家看完都驚異的回頭看十三,看不到十三的表情,不過能想象到他的疑惑。
十三接過信,匆匆的掃視了幾眼,撲通跪倒在地,“兒臣冤枉啊!”
這時身後傳來莞爾累的呼哧帶喘的聲音,拍拍我的肩膀說道:“芙瑤,對不起,我沒迎到十三爺。”
我沒有回頭,朝身後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出聲。
屏息凝聽,看到康熙往前探了探,問道:“這不是二阿哥的字跡?”
十三跪直,說道:“回稟皇阿瑪,二哥素臨懷素書法,這人人皆知,若是有奸人照着懷素帖模仿二哥筆跡也不是難事。兒臣身正不怕詆譭,找二哥出來,問他寫沒寫過此信便可立見分曉,請皇阿瑪明鑑!”
“如果真如信上所說,你們便是盟友,二阿哥怎會不替你說話,怎會承認寫過此信?十三,你這個證人找的好啊。”康熙的話讓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莫非他真的信十三和胤礽相互勾結?
“皇阿瑪,兒臣何時做出過結黨營私之事?這分明是有人陷害兒臣,您要兒臣以死明志麼?”
康熙冷笑一聲,說道:“四十七年初廢太子的時候,你就拼死爲二阿哥請命,你還說你們之間沒有盟約?”
“皇阿瑪,那是因爲兒臣顧及兄弟之情,哪裡是什麼結黨結盟?”
“顧及兄弟之情?當初十四阿哥爲八阿哥求情,朕提刀要殺十四阿哥的時候,也沒見你拼死請命。”
“那時是因爲兒臣知道皇阿瑪不會手刃十四弟,纔沒有上前求情,皇阿瑪不能將這些混爲一談啊。”
“哼,你知道朕不會手刃親兒,所以才這麼肆意妄爲是不是?你倒是很會揣摩朕的心思麼。”康熙又是一聲冷笑。
康熙這是老糊塗了麼,連我都能看明白的道理,連我都能猜出來的計謀,康熙竟會這樣的執迷不悟?
十三恐怕無論如何也不會猜到康熙竟會如此尖酸刻薄,心灰意冷的說道:“皇阿瑪這麼說,兒臣無言以對!反正在您的心中兒臣早就是不忠不孝之人。”說罷直挺挺的跪在那裡。
這時一個小太監,慌亂的上前稟奏,“啓稟萬歲,給十三爺傳信的太監崔富兒,撞牆畏罪自盡了!”
真的是自盡麼?還是“被自盡”了,所有事情對十三都是越來越不利,不由得攥緊了拳頭,指甲都深深的嵌在肉裡,卻不覺得疼。
十三完全不知道崔富兒的事,側過頭去皺着眉疑惑的看着前來報信的人。
康熙揮了揮手,讓小太監下去。拿起桌上的一封奏章“啪”的摔在十三身上,衆位阿哥看到這一幕都稀里嘩啦的跪倒在地。
康熙冷冷的說道:“看吧,這是多爾濟的奏章,說每次行圍的時候,你和四阿哥還有廢太子都走的很近,光他就撞到了好幾次你們的聚會宴飲。你還有什麼要說的麼?”
十三撿起地上的奏摺,飛速的看了起來。
事情發展的這一步真是百口莫辯,胤禛,十三,胤礽之間雖然沒有什麼所謂的盟約,但是他們之間確實有無法撇清的關係,說他們是“太子~黨”也不算過分,康熙追查下去,只怕更會把莫須有的罪名坐實。
多爾濟,又是多爾濟,他爲什麼要害十三,因爲十三曾經踹過他一腳麼?不行,我要去澄清這件事,腦子一熱提步就要上殿。
身後的莞爾一把拉住我,喝道:“你要幹嘛?”
淚水霎時噴涌而出:“多爾濟是因爲報復才這麼說的,我要去給十三爺澄清!”
“你傻啊,你現在衝進去,只會被當場杖斃,能救誰?還是好好聽着再尋他法吧。”
我當然知道大殿之上不容女人置喙,可是我就這麼眼睜睜的看着十三被冤枉麼?
來不及細想,康熙又喝道:“二阿哥信上還提到了將來你掌兵之日,他自己在鹹安宮幽居,那我問你,你掌兵,誰掌權啊?”
問題已經牽扯到胤禛身上,怎麼辦?急的團團轉,卻無計可施。
目光轉向胤禛,此刻他正捧着那封僞造的信細讀,恐怕也發現信中的陷阱,聽罷康熙的話,驚恐的擡頭正要辯解,十三卻搶在他前面發話——
“回皇阿瑪,既然事已至此,兒臣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多年之前,二哥擔心自己儲位不保,確實與兒臣結盟,讓兒臣保他登上大寶之位。兒臣本還想拉着四哥入夥,可是四哥並不願意加入我們,事情只好作罷。至於信中說的掌兵之時,是因爲二哥曾許諾,將來他登基之後,便將掌管八旗禁軍之權交給我。二哥可能想着,他被廢圈禁也沒牽扯到兒臣,憑兒臣的能力將來也可能掌管兵權,才如此說道,並沒有其他暗指。如今事情敗露,兒臣任憑皇阿瑪處置。”
十三挺直脊背,平緩的說出這一席話,好像在講着一個與他無關的故事。
我的心都要揪成一團,感覺呼吸不到空氣,傻十三,這次他又一個人獨自承擔!手撫在胸口,猛烈的吸着氣,我就要被憋瘋了。
康熙沉吟了一下,指着十三問道:“四阿哥,他曾經找過你說過結盟之事麼?”
伏在胸口的手,猛的抓緊衣襟。他會如何回答?沒有?那十三就白爲他摘清了;有?那十三的命運將會如何?
胤禛雙手伏地,朝康熙扣了一個頭說道:“確有此事。”聲音緩慢沉痛,每一個音節都像打在心上,讓人不忍猝聽。
又是一陣沉默,大殿之上落針可聞。半晌,康熙用蒼老又疲憊的聲音說道:“把皇十三子胤祥交由宗人府拘押,如何處置朕再做決斷,太醫賀孟頫貶出太醫院,永不錄用。三阿哥,這件事就交給你辦吧。”
交由宗人府拘押,十三的十年□□就要開始了麼?我一直以爲十三的十年□□是後人杜撰,原來真的發生了,而且就發生在我的眼前。
十三聞言,深深的給康熙叩了一個頭,起來提步轉身離去。
只見大殿上,衆位阿哥跪倒在地,其中胤禛深深的叩首,身體躬成弧形,只有十三挺直身體,甚至是昂首闊步的迎面走來,一如初識他那般俊朗飄逸。
侍衛在他身後,默默的跟着,我躲在柱子後面,直到他從我身邊走過,我才失了魂一般跌坐在雪地裡。
猛的想起那天十四對我說的話——“我只告訴你一句話,你跟誰都好,就是不要跟十三哥”,十四早就知道這件事,三阿哥不過是和他們合作,或者說是被他們利用了罷了,這一切都是他們八爺黨布的局!
緩過神來,才發覺莞爾已經在我身邊搖了我好久,想起身,卻一點也使不上力。
這時十四從殿裡出來,看我坐在雪地裡,連忙過來拉我,我一把摔開他的手,狠狠的看着他,如果目光可以殺人,他已經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芙瑤,先起來好麼?”他把手收回來說道。
“滾。”
恰好走過來的九阿哥聽到,意外又生氣的探過來,呲牙咧嘴的要對我發難,十四舉起右手示意他不要過來,九阿哥只好作罷。
十四無計可施,只得對我身後的莞爾說道:“照顧好她。”
莞爾輕聲應允。
衆位阿哥都紛紛走出殿門,胤禛默默的走在最後,看見我坐在雪地裡,伸出手來,輕輕一拽,我就勢站起,他直接把我攬在懷裡。
旁若無人般緊緊的抱住我,像要把我揉進他身體一般。
半晌,我輕輕從他懷抱裡起身,看見胤禛臉上的淚痕,輕輕幫他拭去,強忍住淚水柔聲對他說道:“你可知黎明前纔是最黑暗的?”
此時的他緊咬着牙齒,額頭上青筋暴起,聽罷我的話,什麼都沒有說,轉身默然離開,像被黑暗吞噬一般,消失在茫茫夜色裡。
我回首望着大殿,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擡眼看了看高高在上的龍椅,黃的刺眼。多少人爲了坐到上面,喪失人性,手足相殘,不擇手段。可是真的值得麼?當他們真的坐在了上面,可曾後悔,可曾失望?
小春子過來打個千說道:“姐姐你在這呢,萬歲已經歇下了,姐姐請回吧。”
茫然的和莞爾走着,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雪地裡,寒風吹在身上,全然不覺得冷,因爲心裡更冷。
躺在牀上,本想掖着被子大哭一場,卻發現欲哭無淚。
正值美好華年的十三,就要在圈禁中度過十年,雖然沒有禍及胤禛,但是顯然他在康熙心裡是失了信的。
此一役,八爺黨大獲全勝。
十三被圈禁是因爲八爺他們的算計,就沒有我的關係麼?要不是我,十三怎會和多爾濟結下冤仇,如果沒有多爾濟的那個摺子,事情會不會好一些?不想再想,頭疼欲裂。
只覺得自己置身濃的化不開的黑暗之中,黑暗已經把我吞噬,蠶食。
此後,失去左膀右臂又失信於康熙的胤禛必將小心謹慎的度日,獅子園裡那般美好甜蜜的生活再也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