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醒來, 發現自己正在胤禛的懷抱裡,“放我下來。”我冷冷的說道。
“那你就該摔壞了。”他不急不慢的走了幾步,把我放到了牀上。
仰臉躺在牀上不去理他。
胤禛坐在牀邊, 柔聲說道:“芙瑤, 我給你講個故事。”
我強忍住沒有笑出聲來, 胤禛要講故事?上次那個笑話都講得不倫不類。躺在那裡不動不語, 我倒要看看, 你有什麼故事可講。
他嗯了一聲開始講道:“南宋有個詞人蘇東坡,他的朋友王定國受到烏臺詩案的牽連,被貶到嶺南。後來王定國得以帶着家眷南遷歸來, 蘇東坡再見到昔日的友人,發現他身邊的侍妾柔奴笑起來竟然帶着一股梅韻, 從嶺南那種瘴癘之地回來, 臉上怎麼還能有此神韻?東坡先生很納悶, 於是問柔奴:廣南風土,應是不好?誰知柔奴微笑着對曰:此心安處, 便是吾鄉。”
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心裡被這句話震撼着,升起一種奇妙的感覺。臉上冷冷的表情也鬆弛下來。
他突然湊近,深情的看着有些恍惚的我,說道:“芙瑤, 自從把你接回來, 我們像普通夫妻那樣在這養心殿裡生活, 這是我夢想了十多年的, 我知道你心裡也是歡喜的。可是我總覺得你還有很多顧慮, 我們之間就像隔了一層東西。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難道我不是那個讓你心安的人?”
他的手抓起我的手, 十指相扣。再次觸碰到他那略爲粗糙的手掌,淚水不聽話的流下來,一瞬間所有強裝的冷漠都煙消雲散。坐起身子,輕輕搖頭,扣緊他的手說道:“對不起,是我不好。”
他用指背輕輕劃去我臉上的淚痕,柔聲說道:“別說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沒讓你心安,所以你纔會抗拒一些事情。”
千言萬語,此刻卻只有搖頭。
他望着我,眼神深情,眉頭微皺,哄着我說道:“我難得講故事,還把你給講哭了,真是失敗。別哭了,好麼,今後所有事情都隨着你的心意,我不會強求你,但只有一點,別瞞着我,行麼?”
我擦乾眼淚點點頭。
“能告訴我你從哪弄的麝香麼?”他柔聲問道。
“我膝蓋總是很疼,以前拿它活血祛痛。”
他用手放在我的膝蓋上,心疼的問:“什麼時候的毛病?我怎麼不知道?”
我淚中帶笑,說道:“我第一次見你,就摔了右膝蓋,以後不定時的犯病。”
他聞言驚異的看着我,眼神中有幾分自責也有幾分心痛,手不自禁的扣在我的膝蓋上,問道:“現在疼麼?”
我搖搖頭。
胤禛幫我把鬢角的碎髮捋到耳後,眼光閃爍的說道:“對不起。”
我再次搖搖頭說道:“這不怨你。”
“以後換些別的藥,不用麝香了好麼?”
我點點頭。
胤禛見狀眉頭舒展,溫暖的笑了一下,慢慢的湊近,溫柔的吻住了我。輕輕的把我推倒在牀上,一路吻下來,吻到脖頸處,還要向下吻去,我伸手擋住了他,他有些不解的看着我。
“我懷孕了。”
“什麼!”胤禛又驚又喜。
“我懷孕了。”我含笑重複了一遍。
“你……不是,用了那個什麼藥麼?”胤禛激動的語無倫次。
“我已經停用快一年了。”
“天啊,朕……我……真高興!”說着滿地打轉,又走過來摟住我,吻我的額頭。
半晌反應過來,又問道:“多久了?”
我想了一下說道:“我知道那會兒是兩個月,現在快三個月了。”
他聞言,寵溺的刮刮我的鼻子,“你早就知道了爲什麼才告訴我。”
“被你嚇的不敢說咯。”
他也不和我糾纏,只是環着我,聲音美好的說道:“芙瑤你知道麼,我有多想要個屬於我們的孩子,叫你額娘,叫我阿瑪,現在好了……”
“那你想要個男孩還是個女孩呢?”我截住他說道。
“你想生個阿哥還是個格格呢?”他突然反過來問我。
“當然是女孩了,又漂亮,又乖巧。”
胤禛聞言鬆開的懷抱,帶着一絲笑的站起身來。
“重男輕女。”我在他身後輕聲埋怨他。
他叫來彤霞飛瓊幫我卸妝更衣,換好睡衣之後,他用手指伸進我的頭髮裡,一邊幫我按摩頭皮,一邊輕聲問道:“很累吧。”
我搖搖頭說:“還好。”
重新躺在胤禛身邊,他伸出手臂,讓我枕在上面,突然開口說道:“芙瑤,我希望我們的孩子是個阿哥不假,但可不是因爲重男輕女。”
我有些好奇的問道:“那是因爲什麼?”
胤禛側過身子,面向我,微微笑了一下說道:“芙瑤,我肯定是要先你離開人世的,沒有我,你在這世上便無依無靠。”
聞此,我的心驟然變涼,我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雍正王朝十三年,現在還有不到十年了。胤禛去了,我活在這清朝的意義何在?
愣愣的聽他繼續說着:“公主固然好,但終究會嫁人的,阿哥就不同了,我會封他爲親王,賜給他良田宅產,世襲罔替,那樣便沒有人會欺負你們母子倆,我也可以放心的走了。”
淚水潸然落下,我連忙起身,說道:“不會的,不會這樣的,要是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不會獨活。”
胤禛聞言,伸手從我身後攬着我,笑道:“傻瓜,我怎麼忍心?你的日子還長着呢。”
“不,是我們的日子還長着呢,你別說這樣的話嚇唬我。”
胤禛輕輕的讓我躺在他肩膀上,說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還是應該早作打算。沒關係,要是我的孩子是個小格格也沒關係,我會冊封她爲尊貴的公主。”緩了緩又說道:“十三弟說十七弟允禮爲人正直可信,我也暗自觀察了許久,真如十三弟所說。我到時候會把你喜歡的獅子園名義上賞賜給允禮,等我走以後,就讓你搬去獅子園住,那清靜,沒人打擾你。”
聽着胤禛用平緩的語氣說着他的身後事,淚水一個勁的往外流,原來胤禛早就爲我以後做好了打算,他想要個孩子,想要個男孩,都是爲了我。相比之下,我之前的想法是那樣的自私和幼稚。
胤禛拍了拍我,接着說道:“生男生女都無所謂,像你說的,我們的日子還長着呢,我們肯定會兒女雙全的,是不是?”
我在他肩膀上點點頭。
胤禛摟緊我,輕輕的吻在我額頭上,溫柔的說:“早點睡吧。”
早起胤禛已經上朝去,桌上的《何滿子》被人翻過,一定是昨天他回來的時候看過了。含笑拿出空白的宣紙,安心的寫着蘇軾的《定風波》——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
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寫好之後,把它蓋在《何滿子》之上。此心安處是吾鄉,因爲胤禛,深如皇宮,也安如故鄉。
雍正四年的春天來得很早,春節過後,冰雪消融,大地回暖。
懷孕快五個月,穿着新裁的寬鬆的旗裝,並不顯懷,踢掉花盆底鞋,換上平底繡花鞋,仍然健步如飛。
“芙瑤姑娘留步。”
陌生的聲音,回頭一看竟然是張廷玉張大人,他爲什麼會叫住我?不禁愣在原地。
“姑娘要去哪裡?”張大人走近問道。
“我?大人爲何問我?”我更加疑惑。
“如果碰巧同路的話,老臣有幾句話想對姑娘說。”
“張大人要去哪裡,我隨大人走幾步就是了。”
和張廷玉同行在去往養心殿的路上,張廷玉緩緩的說道:“姑娘果然冰雪聰明。自打那次在乾清宮前看見姑娘勸退王掞王大人,老臣就知道姑娘是聰明人。”
我禮貌的笑了一下,說道:“張大人想說什麼但說無妨。”
張廷玉聞言,向着養心殿方向抱拳說道:“姑娘以爲,當今聖上取得天下靠的是什麼?”
聽此一愣,張廷玉竟然問我這個問題,不知他意欲何爲,含笑問道:“大人怎麼以爲?”
“在下以爲,萬歲靠的是一種孤獨的力量。”
張廷玉總結的很恰當,胤禛最後戰勝他的兄弟登頂大寶,靠的就是他的孤獨。我也聽懂了張廷玉的意思,他今日冒着大不敬的風險,特地來跟我說這個,就是在暗示我——有我在,如今的胤禛已經不孤獨了,不孤獨也就不具備力量了。
可現在,就要當媽媽的我可管不了那麼許多,我燦然一笑,對張廷玉裝傻般說道:“我覺得萬歲得取天下,除了天意所歸,更重要的是有良臣的輔佐,張大人就是一位呢。張大人一定有要事求見萬歲,芙瑤就不打擾了,告辭。”說着轉身離去。
懷孕的女人每天都沉浸在幸福裡,尤其是感覺到她在肚子裡動的時候。開始後悔,爲什麼沒有早點迎接這個小生命。
在暖閣一邊和肚子裡的孩子說話,一邊繡着小肚兜,只是我的手藝這麼多年了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步。
聽到有人進來,以爲是胤禛下朝了,擡頭卻看見皇后貞靜的笑容。她一個人站在門口,並沒帶隨從。連忙把手裡的活計塞起來,起身正要行禮,皇后已經快步走到我面前,溫和的說道:“別,你有孕在身。”
我也沒有堅持,問道:“皇后娘娘駕到,這麼沒人通傳?怠慢了娘娘,是我不好。”
皇后帶着溫婉的笑容說道:“不怨你,是我沒讓他們通傳,怕擾了姑娘休息。”說着拉我坐回坐炕上。又問道:“產期是什麼時候?太醫說過了麼?”
“太醫說會在六月末。”
皇后聽完點點頭,笑着說道:“夏天生好,不容易讓寒氣侵入身體,孩子也不易着涼。”說着,掏出一個精緻的長命鎖,又對我說道:“芙瑤姑娘,這個是我送給孩子的,希望你不要嫌棄。” wωw¤ ⓣⓣⓚⓐⓝ¤ ℃o
聽到皇后這麼說,我也不好推辭,只好收下,說道:“謝謝皇后娘娘,娘娘費心了。”
皇后看我收下,綻開笑臉,說道:“等孩子出世了,把這個給他戴上,保佑他償命百歲。”
我微笑着附和,心裡卻在想,我有康熙親自賜的長命鎖,怎麼還會用你的。
皇后又說道:“芙瑤,你以後也別稱我爲娘娘了,叫我姐姐可好?你若是不嫌棄,我還會些針線活,給孩子縫些衣物送來,可好?”
皇后一連問了兩個可好,我只是微笑着說道:“芙瑤不敢勞娘娘大駕。”
她聞言有些失落,但臉上仍是一團溫和,柔聲說道:“我也不久坐了,姑娘好生休息。”
我起身送她,她出門前對我回首微笑。
看見她的笑容,一瞬間竟然感到了些許溫暖。
胤禛下朝回來,看着我繡東西,笑着說道:“很有進步嘛,比給我的香囊繡的好多了。”
我頭也不擡的回道:“真的假的?你究竟是在誇我,還是在吃醋?”
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的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半晌突然問道:“皇后來過了?”
我有點意外:“你怎麼知道?”
他把那長命鎖拿起來,對我說道:“這是皇后的額娘留給她的,從小一直戴着。”
我震驚的把那長命鎖接過,這才細細端詳,長命鎖的外面是銀質的,裡面嵌着一塊翠玉,上書“富貴長命”,看樣子有一定年頭了。我邊看邊說道:“可是皇后把它送給咱們的孩子了,這麼貴重的東西我不該收。”
胤禛捋了捋我的頭髮,說道:“皇后是個極好的人,弘暉沒了以後她再沒生育,現在她把長命鎖送給你,是希望保佑這個孩子長命,別辜負了她的苦心。”
我聞言點了點頭,皇后貞靜淑和的笑容又出現在我腦海裡,鄭重的把長命鎖收好。
胤禛靜靜的陪我坐了一會,突然說道:“陪你出去走走?”
我放下針線,笑着問道:“我不是聽錯了吧,你竟然主動要求出去走走?”
胤禛乾咳了兩聲說道:“太醫說,多走走對胎兒好。”
我聞言,笑着朝他伸出一隻手,他會意的拉我起身。
春天的紫禁城有一種嫵媚的風情,這是我此前從未發覺的,胤禛牽着我的手漫步在御花園柔軟的草叢上,我給他指着近處和遠處盛開的花,又胡亂的給他講着各種植物的藥用功效。而他卻在笑着埋怨我沒有拿這些花草給他做藥膳。
兩個人嬉笑的走着,胤禛怕我累着,拉我在甬路邊的小亭子坐下,靠在他的肩膀上,帶着花香的風拂過,添了幾許睡意。其實自打懷孕以後我每天都很困。
胤禛還在跟我說着話,漸漸開始聽不清,含糊的說道:“我先睡了。”此後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身邊的胤禛還保持着坐直的姿勢,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我睡了很久麼?”
胤禛活動活動肩膀,一臉輕鬆的說:“也不是很久,正好畫完一幅肖像。”
我此刻才發現我面前不遠處,有個外國人在立着畫板作畫。
胤禛對那外國人招招手,那人就拿着畫像走過來,右手搭在左肩上對胤禛行禮道:“陛下。”
胤禛笑笑把畫接過,是我倚在胤禛肩上小憩的模樣,整幅畫上是中國古代繪畫不曾有的濃重色彩。畫上的我安詳甜美,胤禛隨和溫柔,不禁看醉了。
“芙瑤啊,這是如意館宮廷畫師,郎世寧。”
面前滿頭金髮滿臉金色鬍鬚的外國人向我微微致敬,我驚訝的說道:“您就是郎世寧?久仰久仰。”
郎世寧有些意外,用還略顯生硬的漢語對我說道:“您知道微臣?”
“這個,我原來在先帝身邊當差,對您早有耳聞,如今才見到真身。”
郎世寧聞言釋懷的笑了,又向我致禮。
胤禛扶着我起身,兩個人並排的走着,我手裡拿着畫仍不住的感嘆:“畫的可真好看。”
胤禛俯在我耳邊,輕輕的說道:“哪有真人好看。”
我望向他,笑道:“哦?你在說我,還是說你自己?”
他用手護着我的腰,笑着說道:“都是,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