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渺渺,櫓聲陣陣,似有一靜,無有不動,千百年來,莫不如是,興許有不同,在人在舟楫,而不在水。
日頭西斜,在澄淨地天邊幻起一片似鮮血般紅豔奪目的晚霞,如同某些人複雜而難明的心緒。
寬闊地江面上,一隻小舟彷彿喝醉了酒的漢子,搖搖晃晃,忽東忽西。
不是小舟的問題,也不是江水的問題,只是操舟的人飲醉了酒,船也便跟着一併醉了。
“船上的酒被你喝了近半,倘若再喝下去,只怕咱們明天早上也到不了漢陽。”李靖斜倚在船頭,醉眼朦朧道。
操舟的項洵雙頰酡紅,只見他輕輕地打了個酒嗝,舉起手中的酒罈,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然後也惺忪着醉眼道:“我喝了近半?莫非你腳邊的兩個空罈子也要算在我頭上?至於漢陽,到不了就到不了,反正船上有的是吃食。”
李靖晃了晃腦袋,站起身來,大手一揚,“日”的一下,將一隻空酒罈扔飛出去,看着它墜進江面,發出“嗵!”的一聲響。
“到不到江漢確實不是問題,但咱們總不能一直這樣喝下去,因爲那種渣滓而狂飲,實在是糟蹋了這些酒。”李靖說罷,仰天發出一聲長嘯,彷彿要將滿腔的酒氣都吐出去。
項洵亦是跟着一聲長嘯,好半天才呼出一口酒氣來,不平道:“不是爲了那蠢豬而飲,只是爲這種不平事而飲。憑什麼老老實實的百姓要被他那種畜牲不如的東西欺負?!仗着他爹是郡守,就能夠隨意決定別人的生死?!這是什麼狗屁道理!”
項洵越說越難以壓抑心中的憤懣,擡腳踢飛一隻空酒罈的同時,又把手中剛剛飲盡的酒罈往前面那隻扔將出去,“嘭!”兩隻酒罈在空中爆出一聲巨大的轟響,碎片四下飈射,激起無數地水花。
李靖搖頭道:“世上的事情很多都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講,有些人一旦有了些許權勢在手,哪還記得道理這兩個字怎麼寫。”
項洵冷哼一聲道:“從今天開始,莫要給我遇上,否則,我手中這把刀便會讓他們曉得道理這兩個字怎麼寫!”
李靖瞥了他一眼道:“一把刀又能夠起到什麼作用,只要人之惡欲無窮盡,這種惡人便永遠不可能被消滅乾淨。”
項洵閉目道:“爲善者賞,大善大賞,小善小賞;爲惡者懲,大惡大懲,小惡小懲。不怕惡欲無窮盡,亦不必使之窮盡,只須使人知曉有一柄毫不手軟的懲戒之刀懸在頭頂,使之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便足矣。”
李靖坐下身來道:“善惡何以區分?大小又何以辨別?普天之下不知有幾百幾千萬人,又該由誰來主持公正?”
項洵輕搖船櫓,將明顯走偏的小舟轉回正途,疑惑道:“善惡又何用區分?善即是善,惡便是惡,簡單明瞭。”
李靖搖頭道:“佛家中有善性、惡性與無記性之說,善惡性之分野,在於順益與違損,又有現世與他世之別,譬如楊廣所修之大運河,與當世而言,違損民心國體,則爲惡性,但與後世而言,或可爲善性亦說不定,總而言之,都是隻能以爲無記性。”
項洵皺眉道:“二哥你竟然還懂佛法?”
李靖搖頭道:“皮毛而已,我爹信佛極重,你不見我的字乃是藥師?正是取了藥師佛之意。”
項洵搖頭道:“我學識疏淺,管不了什麼現世、他世的……我只是知道,倘若連現世都顧不得,他世又能如何?便如楊廣修大運河來說,於當世已是極惡,後世子孫縱是受其恩惠,然而每當念及楊廣之名時,卻不知會喚他作明君還是昏君?”
李靖沉吟道:“向來史筆皆爲後來者書,如我所料不差,楊廣於後世多被喚作昏君無疑。”
項洵點頭道:“可見善惡之事,多是由心,否則以我們先前斬殺那麼多人來講,豈非爲惡?但我卻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件再正確不過的事情。”
李靖頷首笑道:“不錯,正該有此篤定堅實之念,呵,如此反倒是我瞻前顧後,顯得猶疑不決了。”
項洵眼瞳中終於回覆清明,展顏笑道:“少來自損,二哥你只是怕我沉溺於殺戮之中,故意開導我罷了,倘若連這點也看不透,作爲兄弟,豈非很失敗?”
李靖搖頭笑道:“清醒了麼?清醒了便給我仔細操舟,動作快一些,最好能夠在天色入夜之前抵達漢陽,我可不想明天一大早被覆得滿身秋霜。”
項洵仰頭大笑道:“我若是早知道漢水有這麼多的曲曲彎彎,定會着紹德備兩匹馬兒,走陸路可能還要快上一些。”
李靖搖頭笑道:“那是自然,否則又怎麼會有‘曲莫如漢’的說法?只不過,坐船到底是比騎馬要舒服多了,若是騎馬奔上一天,莫說馬兒吃不消,人也肯定累個半死。看看現在,我們不但可以悠閒地觀賞漢水風景,還可以痛快地享受美酒美食。”
項洵撇嘴道:“只是你一個傢伙舒服了吧……我這都搖了一天的櫓,光是手掌的繭子都厚了一寸……嘿,二哥!前面那座便是漢陽城了吧?”
李靖轉頭望去,便見一座縣城出現在大江的左前方……
……
天色漸漸暗下來,江面上的溼寒之氣越來越重,使兩人不得開始調動體內的真氣來保證身體的靈活與溫暖。
漢陽城內的燈火早已燃起,爲他們指明前路的方向,有道是“看山跑死馬”,項洵在全力搖了小半個時辰,累到近乎脫力時,小舟才終於通過了曲曲彎彎地水道,抵達漢陽城外的碼頭。
碼頭處早已泊了不少的船隻,大小不一,碼頭岸邊則懸了不少的風燈,只是在濃濃地夜色之下,猶如螢火之光,連碼頭也籠不完全。
他們的小舟纔剛剛駛入,早有四名壯實的漢子雙手抱胸在岸上候着。
“三兩銀子!”其中一名漢子冷冷道。
“三兩?!再多泊幾次,豈非可以買下整條船?”項洵訝然道。
那漢子嘴角斜挑,嗤笑道:“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子,我們漢江幫的地頭,一向都是這個價碼兒,愛泊不泊。”
李靖搖頭止了想要發作的項洵,隨手扔了三兩銀子過去,抱拳道:“勞煩幾位好漢幫忙照看。”
那漢子接過銀子,點了點頭道:“兄弟你可以放心,咱們既然收了錢,就包保你們的船平安無事。”說完便跟幾名兄弟往碼頭處搭建的木棚去了。
兩人一路上喝了不少酒水,但因爲想着進城打尖,所以東西卻並未吃多少,此時早已餓得腹鳴如鼓,連忙往城內去了。
街道兩旁的店鋪燈火通明,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人聲鼎沸,實在難以想象,一座普通的縣城竟然能夠熱鬧到這種程度。
着項洵不解的模樣,李靖搖頭笑道:“漢陽的位置極好,乃是漢水進長江前的最後一個大縣,無論上行也好,下行也罷,必定都會在此落腳,因此人氣十足。”
兩人行不多遠,擡腳便進了一家酒樓,隨意點了些菜餚,便狼吞虎嚥起來。
兩人正吃着,便聽到旁邊一桌人低聲道:“我今天剛到的時候,發現城外十里許的山坡下駐了不少的兵士,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麼?”
另一人搖頭答道:“這有什麼稀奇的,哪座城池沒有駐兵?”
前者搖頭道:“根本不是一回事,那些兵士根本沒有打出任何的旗號,你說不奇怪麼?”
後者奇怪道:“沒有打出旗號你也知道是兵士?指不定是土匪流寇呢。”
前者搖頭道:“哼,別忘記,老子當年可是入過伍拼過命的,難道連兵士還是土匪都分不出來?”
後者纔要說話,另一桌上的一個男子低聲道:“這兩天漢江幫的人可是活動得挺頻繁,估計是要有大動作,若是不想惹麻煩的話,還是少說幾句吧。”
那兩人連忙停了危險的話題,改聊起玉鶯樓的姑娘們來。
李靖與項洵面面相覷,都看出對方眼中的疑惑,一時間弄不清這到底又是何方勢力準備有所動作。
兩人正悶頭吃着,又聽到街外傳來一陣急促地馬蹄聲,緊接着則是一陣呼呼喝喝地聲音,似乎是在搜捕什麼人物的樣子。
風捲殘雲般地掃蕩了飯菜,兩人結賬出了酒樓,準備尋一家客棧休息一晚,明日再上路。
才走了二十幾步路,又是一陣馬蹄聲響起,十餘名騎士驅策着馬匹從後方疾奔過來,街上再度雞飛狗走。
項洵皺眉道:“這他***是怎麼回事?在城內也可以快馬狂奔麼?”
旁邊一名漢子壓低聲音道:“那是漢江幫的人,他們人多勢衆,連咱們的縣丞秦大人都根本不敢招惹他們。”
馬匹從身邊狂奔而過,帶起一陣寒風。
兩人剛行至一家客棧門前,便聽得遠處傳來一陣疾呼:“找到那兩個奸細了!”緊接着便見一束火紅的煙花升騰起來,爲他們的同伴指明方向。
項洵眼珠轉了轉道:“二哥你先開兩間上房,我去打探一下消息,馬上就來。”
李靖皺了皺眉頭道:“自己多加小心,若無必要,最好還是不要惹事,以你現在的武功雖然不懼羣戰,但被高手纏住也是不小的麻煩。”
項洵咧嘴笑道:“我曉得哩,記得打開窗子,否則我闖錯屋子可就麻煩得緊。”
項洵說罷,立即三步兩步拐進小巷,展開身形,往煙花處潛去。
行不多遠,便聽得一陣呼喝廝殺之聲傳來,項洵飛身躍上房頂,藉着天空中快要消散殆盡的煙花的光芒往下瞧去。
只見兩名青年漢子正被十餘名漢江幫的人馬追殺,兩名漢子雖然身手不俗,但因爲對方人多勢衆,又不肯與他們硬拼,所以一時間也是根本走不脫。
便聽其中一名漢子開口道:“我在這頂着,小鐵你先走!”
被喚作小鐵的漢子一刀劈退一名漢江幫的幫衆,怒喝道:“放你孃的屁!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漢江幫中圍攻的一名漢子獰笑道:“你們兩個都留下來吧,既然敢招惹我們漢江幫,那便是離死不遠了!”
那大漢擡手一記鐵拳將一名幫衆轟飛出去,惱火道:“等下他們的人追過來,可就一個也走不落了!”
鐵搖頭嘴硬道:“走不落便走不落,咱們兄弟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嗒嗒……”馬蹄聲由遠及近,顯然是漢江幫增援的人馬正飛速趕將過來!
那大漢怒道:“放屁!倘若蕭銑與漢江幫準備聯手攻打江夏的消息傳不回去,兩位小將軍被打個措手不及怎麼辦?!”
漢江幫的漢子冷笑道:“自己的小命都難保,還有心思操心別人的事情,哼,乖乖受死吧!”
項洵聞言一驚,再也來不及多想,立即飛身縱下屋頂,往漢江幫的幫衆斬殺過去!
“什麼人!敢管我們漢江幫的事情,活得不耐煩了嗎?!”漢江幫的漢子大怒道。
“廢話真多!”項洵冷哼一聲,大衍真氣高速運轉,一時間,凌厲地刀氣往來縱橫,只是幾個照面,便將漢江幫的人馬殺得七零八落。
江漢幫尚存的四人駭得肝膽欲裂,不知道對方怎麼會突然躥出這麼個高手來,鬥志全失之下,立即便準備逃遁。
那兩名漢子一見出手相幫的項洵竟然如此厲害,不由得精神大振,小鐵高喝道:“一個不留!”說罷奮起渾身解數往那四人斬殺過去……
……
漢江幫的副幫主李百遙望着一地的死屍,面色鐵青,李百遙一身橫練工夫極是了得,脾氣也極爲火爆,此時圍在他身後的一干屬下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生怕再度惹來他的怒火。
漢江幫的副幫主不止李百遙一人,但他負責的漢江縣這一塊地盤絕對可算是漢江幫的重心之一,倘若漢江幫與蕭銑合作的消息在他的地盤走漏,他這個副幫主只怕是很難做下去了。
來雙方合作都是極度機密的事情,但不知怎麼就被那兩條小雜魚探得,若非他的反應夠快,只怕早被他們溜出城去。
只不過他實在是沒有想到,那兩條雜魚手底下的功夫竟然這般厲害,十多名漢江幫的好手竟然在半盞茶不到的時間內便被斬殺乾淨,無一活口。
李百遙將目光從屍體上收回,厲聲道:“傳我的命令!關閉城門,調集漢陽城內的所有弟兄,在全城展開搜捕,一日搜不出來,一日便不開城門!”
一名屬下震驚道:“副幫主,貿然關閉城門,只怕是要惹出亂子來的,再說那秦縣丞肯定不能答應啊。”
李百遙轉頭冷冷地望着那名屬下,一字一頓道:“姜勻,莫非你是在質疑我的決定?什麼叫貿然?!這麼大的事情能叫貿然?至於秦縣丞,他算個鳥毛!他要是膽敢放屁說個不字,老子明天就帶人把他的縣衙給拆了!還愣着做什麼?!立刻給老子去辦!”
“是!”一干屬下領了命令,連滾帶爬地去了……
……
月亮終於升起,灑落一片銀輝,使得本就森冷無比的江邊上,更添寒意。
王渾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輕聲嘆道:“太好了,總算趕在他們關門之前出了城!”
“厲害,兄弟你這真是料事如神吶!”顧鐵拍了拍項洵的肩膀讚道。
項洵搖了搖頭笑道:“這有什麼,他們先前沒有立即關閉城門,實在是個不可饒恕地錯誤。”
李靖點頭道:“此次能夠順利出城,確實險之又險,兩位現在立即乘我們的船返回江夏,把那消息告知紹則和孝節兩位將軍。”
王渾抱着點頭道:“多謝兩位出手義助,啊,先前逃命都糊塗了,到現在還未請教兩位尊姓大名,日後將軍問起,王某也好如實回稟。”
兩人隨口報上姓名,未料王渾與顧鐵大吃一驚,對視一眼,連忙鄭重地向項洵與李靖行了一禮。
項洵不解道:“兩位這是做甚?”
顧鐵嘿嘿笑道:“沒想到,我們哥倆的運氣竟會如此之好,能夠得到項爺和李爺的援手,真是幸運之極。”
項洵還從未如此被人稱呼過,聞言頓時老臉通紅,立即擺手道:“怎麼突然叫上爺了?我纔多大的年紀呢,都是叫兄弟好了。”
王渾搖頭笑道:“項爺何須客氣,您與長江幫幫主楚萬溪的那一戰,早就傳遍大江南北,現在周家上下,誰不對你們交口稱讚?”
顧鐵連連點頭道:“就是就是,而且項爺不但武功高強,爲人更是謙虛不拿架子,我顧鐵真是由衷的佩服!”
項洵撓頭傻笑道:“這稱呼真怪,不過你們還是趕緊走吧,若是江漢幫的人覺察出來,你們再走就來不及了!”
顧鐵點頭道:“我們立即出發,但項爺與李爺將船給了我們,你們自己怎麼辦?”
李靖搖頭道:“不礙事,我們留下些乾糧便可,其餘的事情不需要你們操心。”
王渾點頭抱拳道:“兩位爺既然如此有把握,王某也不再囉嗦,如此咱們便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