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桓面無表情地看着場內亂糟糟的變故,有滿臉冒汗臉色發白地站着的,有還在一個勁地往滿了的杯子裡倒酒的,有吃着花生米嗆住了捂着嘴猛咳的,有不小心踩到鄰座的裙角摔到地上的……葉桓嘴角牽了牽,比起他們的樣子,他剛剛的反應實在是太正常了,芙丘國的太子此刻心裡非常平衡。
衆人用了比葉桓多了兩倍的時間終於反應過來,然後是一陣窸窸窣窣衣服的摩擦聲,所有人手腳微顫地跪下來行禮,站在祁遠身後的葉桓和葉軼風,不敢借着天君佔衆仙這麼大的便宜,也跪了下來。
祁遠心裡卻是想着,他以前一直覺得跪行禮太麻煩,如今卻非常感激這麼多人跪着,虧得全殿的人跪下,他纔可以看見門口站着的落瑤。
依舊那樣美得瞬間奪去所有人的眼球,似乎什麼都沒有變,又似乎什麼都變了,千千萬萬個日日夜夜,不過彈指一瞬間。
落瑤也沒料到剛踏進家門就看到祁遠,本想掉頭就走,後來看到爹爹和孃親滿臉的焦急熱切,大哥二哥一臉“你終於良心發現肯回來了”的神情,以及弗止眼中的理解與疼惜,她覺得就此作別有點殘忍了些,於是收住了剛邁出去的腳步,隨波逐流向祁遠遙遙行了個禮。
落瑤彎腰行禮的時候,祁遠剛好略微平復了心情,看到正在疏離地行禮的落瑤時,心裡又是一陣悽楚鬱結。
跪在祁遠身後的葉桓和葉軼風頓時感到周身溫度驟降,接着整個前廳刮過一陣陰風,一陣叮叮咣咣的聲響後,不少杯子盤子被吹落了一地。
葉桓不動聲色地用眼角看了祁遠一眼。
天君身上的布料是用極珍貴的譽濃山白綢所做,這種白綢的珍貴在於,是由譽濃山八千八百條靈蠶同時遊絲織布,每年只能織出一匹,織法精細多變,這種綢緞薄如蟬翼,即使通體汗溼,穿在身上也不會有任何不適,白綢因爲角度不同,折射着晶瑩的光澤,上面有低調華麗的暗紋流淌,此刻,這些花紋因爲他的心情波動而慢慢變深。
祁遠卻一直盯着落瑤,彷彿要把她看透,看透她這些年到底去了哪裡,讓他窮盡所有的人力物力怎麼也找不到。半晌,感覺到袍角被身後的葉桓拉了一拉,祁遠微一轉頭,看到葉桓眼裡暗示的意味,回頭看着烏壓壓的一大片,頓時覺得心裡非常疲憊,啞着嗓子說道:“都起來吧。”
衆仙心有默契地假裝沒事一樣,只當這兩人根本沒有出現,葉桓叫過一個丫鬟低語了幾句,然後那個丫鬟過來請落瑤入席。
此刻門外吹吹打打,身着嫁衣的新娘蒙着紅蓋頭,被喜娘牽到殿前,葉桓想了想,邁步到新娘面前附耳說了幾句,新娘子乖巧地點了點頭,靜靜立在一邊。
葉桓其實是稍稍安撫了一下新娘子,既然都已經嫁到了芙丘國,從此便是葉氏的人,事先跟她說了一下今天的情況,讓她不要覺得芙丘國的人失禮於她,葉桓辦事非常周到體貼,而在外人看來,葉桓和新娘子顯然是如膠似漆,分開了一會兒就開始耳語交接。
喜娘細着聲音道:“都說我們葉桓殿下志向遠大不喜兒女私情,今天見了才知道,不是殿下性格寡淡,而是以前沒有遇到心尖尖上的人。恭喜太子今日得償所願。”
葉桓看着新娘不語。
在全場的眼風都在落瑤和祁遠身上往返的詭異氣氛中,這對新人按部就班行了禮,然後在夏極一句“開席”後,衆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葉桓安頓好一切,又回到宴客廳,遠遠看到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恍如出塵的仙子般,臉上帶着不合她年紀的沉寂微笑,葉桓看着落瑤此刻的神情,覺得在她身上似乎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只是當局者迷,連他們兩人自己都不知道,舉手投足之間已經像極了對方吧。
祁遠看着那雙似乎會說話的眼睛,這雙眼睛,曾有多少個日日夜夜只陪伴着他一人,兜兜轉轉只追隨着他,如今隔了這麼多年,這麼多人,依舊沒有變,只是多了幾分沉穩嫺靜,讓他幾百年來越來越暴戾的心情平靜了下來,他似乎有種錯覺,此刻的她有些微微顫抖,頓時心裡一絲淡淡的甜意漫上來,她心底裡,應該還是有他的吧?
祁遠稍稍整理了心情,極力裝出一種冷漠的表情看着她,臉上極力繃着,背脊僵硬着但是眼角和嘴角卻在不經意間微微上挑了起來,他自己都不知道此時的表情落在旁人眼裡有多奇怪。
祁遠再次偷偷打量她,粉黛色的長裙,一如初見她的模樣,寬大的羅袖隨風而動,露出底下如雪的皓腕,臉上依舊不施粉黛,他一直覺得,這張嫣紅的嘴脣無須脂粉自妖嬈,長長的烏髮在後面綰了個靈動輕巧的髮髻,耳邊墜了兩顆珍珠,和其他女客的濃妝豔抹相比,她的素淡清麗更奪人心魄。
祁遠一直曉得她的美,如果說她以前是一朵含苞欲放的桃花,那現在就是一顆汁水飽滿的水蜜桃,往日裡清純甜美的臉上如今已經媚態隱現,讓人看一眼就被勾走了七魄,如果眼神是有形狀的,他真想把她收入自己眼中,再閉上眼睛,從此再也不放她離開,牢牢鎖在他眼睛裡,鎖進他心裡。
還好,她比以前瘦了,但是精神不錯,隨後心裡一陣苦澀,離開他以後,她過得比以前好了嗎?
祁遠剛纔看到她的時候,就像一直在背光處的小草看到了陽光,原本黯淡無色的世界就這樣一點點明亮起來,心裡被一陣柔軟的感覺漸漸填滿。
他看着眼前的落瑤,反而緩緩地閉上眼睛,他要盡情享受落瑤帶給他的陽光,他實在是陰暗了太久,久到不敢想象有一天還會遇見她,他真怕這是個夢,近乎貪婪地體會着這種久違的心動,一點一滴,不放過任何角落。都以爲天君是天上最從容不迫的神仙,殊不知他今天過得非常不安,心裡像揣了只兔子,一直在跳,他是知道她的脾性的,若是今天落瑤再不出現,怕是此生都不能再見到她了。
祁遠心裡又是淒涼又是欣慰,這些日子的奔忙終於有了結果,等了幾百年,他朝思暮想的瑤瑤,終於又出現在他面前。
席間,祁遠自然是一個人坐在首席,落瑤被安排在祁遠的右邊,弗止、夏極和孟芙蓉在祁遠的左邊,葉軼風坐在落瑤的右邊,姐姐葉袂和姐夫渡呈坐在孟芙蓉的左邊,大哥葉桓招呼着衆賓客。
葉桓忙着敬酒,葉軼風移到他的位置,湊過去低聲問落瑤,“你這幾年究竟跑哪去了?”
她夾了一個蝦蓉肉丸,含糊道:“在妖族。”
葉軼風蹙眉看着她,道:“妖族最近很危險,你跑去那裡做什麼?”
落瑤聽聞此話,猜測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跟妖族的淵源,她低頭喝了口湯,擡起頭時眼神瞟了坐在主位上的祁遠一眼,回答道:“不做什麼,打發時間唄。”心裡卻苦澀地想,若是你知道你妹妹也算是半隻妖了,你會怎麼想呢?
葉軼風手指戳着落瑤的額頭:“怪不得我們這幾年怎麼也找不到你,原來去妖族了。咦,這個祁遠聰明的時候聰明,笨的時候還真是笨,怎麼就沒想到呢。”落瑤此刻才確定,最疼她的二哥,胳膊肘已經朝外拐了。
這裡的動靜引起了祁遠的注意,他眼風一掃,在戳着落瑤額頭的某隻手上停了停,隨後又轉開,葉軼風只覺得手指突然有點凍僵的感覺,忙戳了她最後一下,趕緊收了回來。
從始至終,祁遠一直沒有說話,冷着個臉。
落瑤自從喝了第一杯酒後開始自顧自地喝,再也不理會旁人。她喝得越多,祁遠的臉色越黑,等落瑤的臉頰已經開始泛出酒醉的紅,祁遠終於忍不住,突然摔了自己杯子和筷子,所有人震驚地看向他。
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隔了他好幾個位置的落瑤。
落瑤用手擋住周圍齊刷刷看向他們的目光,心裡在懊悔今天不該來,她這時反應過來了,今天的事情,都是有人謀劃好的,可是那人此刻反而像是個被拋棄的怨夫,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正想着,鼻間忽然傳來一陣異香,擡頭時,祁遠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前,冷冷的說,“跟我來。”說完居然直接朝門外走。
落瑤一時氣結,摔杯子了不起麼,她也想摔筷子掀桌子走人!
不過,也只是想想罷了,她悻悻地又吃了個蝦餃壯膽,起身隨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