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裡,過得倒是非常平靜,印曦照顧了她幾天,看她並無大礙,身體逐漸康復,就回了北海國。祁遠大概是仙務纏身,沒有再回來過,倒是託了程譽不停地往望月山送各種新鮮的水果和稀罕的藥材。
期間除了程譽每天會來按時報道,孃親來找弗止的時候順便看了她一次,二哥葉軼風跟弗止討教養鳥經驗的時候也順便看了她一次。
孃親似乎不知道她和容淮的事情,她也不敢跟他們說,只說是自己身體不好,望月山靈氣澤厚,要將養幾天,落瑤小時候就經常三天兩頭過來,加上弗止幫着隱瞞,孟芙蓉和葉軼風都沒有起疑。
除此之外,居然連天宮裡素未有交情的南宮蔓蝶,也巴巴跑過來看了她一次。
就像是掐着點進來的一樣,那天程譽前腳剛離開,蔓蝶後腳就來了,弗止剛好出去爲她尋一味不常見的補藥,偌大的一座望月山,就她和鼕鼕兩人。
彼時落瑤正躺在庭院裡休息,幽幽庭院映着斜斜的晨光,照得整個院子格外恬靜。
南宮蔓蝶還是以往的樣子,趾高氣揚地帶着個丫鬟,如同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輕移蓮步走到落瑤面前的凳子旁坐下。這蔓蝶不發起火來的時候,看着還是很溫婉賢淑的。
落瑤輕輕皺了皺眉,她和蔓蝶年紀相仿,仙階也相同,並不需要行禮,倒是應該行禮的丫鬟卻是裝得沒見着她一般,舉止裡透着挑釁的味道。
落瑤看着這個丫鬟覺得有點眼熟,可是一下子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兩人今天特地來望月山估計沒抱這麼好心,總不是特地過來找她喝茶的吧?她一直覺得這個蔓蝶心機太重,不曉得這次又要耍什麼花樣。
敵不動我不動,落瑤看了看她,繼續閉上眼休息。
蔓蝶看到落瑤把她當空氣一般,按耐不住地輕咳了一聲,旁邊的丫鬟心領神會,立即細聲細氣地說道:“奴婢聽說前段時間落瑤公主身體抱恙,瞧着如今的樣子似乎還沒好呢,也難怪,在成親當天被夫君拋棄,換做是我也會非常難過。”
看到落瑤依然沒有動容,丫鬟的膽子更大了些,繼續再接再厲,“都說容淮神君不可一世,威震八方,沒想到,也是個不顧倫常與徒弟苟且的登徒浪子。”蔓蝶適時地用手絹掩着嘴笑了一聲。
聽到她提容淮,落瑤驀地睜開眼睛,冰涼地盯着丫鬟,落瑤看着這張臉,突然想起來爲什麼覺得熟悉了,第一次上天宮時,祁遠曾因爲蔓蝶宮裡的兩個丫鬟說她的閒話,把她們打發到地藏菩薩那兒受罰,眼前這個丫鬟便是其中一個,想是一直記恨着落瑤,嘴皮子比以前更尖酸刻薄。
落瑤本不想與她們計較,可是她們居然連死去的容淮也拿出來取笑,心裡怒火中燒,冷哼了一聲,道:“都說天宮的規矩嚴謹,沒想到一個小小的丫鬟不對一國的公主行禮便罷了,還出口閉口侮辱天族尊神,上次的教訓,想來是覺得不夠?蔓蝶郡主,看來你最近實在太忙了,忙到連管教丫鬟的時間都沒有了,我不介意請她去地藏菩薩那兒再坐坐。”
丫鬟沒想到看着溫柔無縛雞之力的落瑤一張口便是幾條板上釘釘的大罪,卻偏偏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漲紅了臉一時啞口無言。
天族是有個不準妄議天神的規矩,她本是想氣氣落瑤,一時口快把容淮擡了出來,沒想到後果。而且落瑤非但沒有想象中的惱怒,反而就這麼四兩撥千斤地把問題扔回給了她,這事若是傳出去,就不是去念唸經那麼簡單了,丫鬟不露痕跡地往蔓蝶身後靠了靠。
蔓蝶看不下去了,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丫鬟一眼,乾笑了一聲,道:“我的丫鬟我自然會管教,倒是公主你,天君也不給你指幾個丫鬟,哦對了,可能天君這幾天忙着婚禮的事情,也許已經記不起來還有一個你了。”
南宮蔓蝶滿意地看到落瑤的臉色變了變。
接下來的話,就像一把刀,一下下地剜在落瑤的心上:“我來是想告訴你,既然你與天君身份有別,不要再妄想可以迴天宮了,明日便是我和天君的大喜日子,你若是不介意,倒是可以來喝杯薄酒。”說完故意頓了頓,讓落瑤可以消化她的話,“對了,想必天君還沒告訴你,他要和我成親了吧?”
落瑤在心裡暗暗對自己說,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她答應了祁遠任何人的話都不要相信,蔓蝶此時說這些話是有問題的,不能上了她的當。可是爲什麼還是覺得無法呼吸,腦袋嗡嗡作響呢。
鼕鼕本來還在和落瑤賭氣,在外面故意玩了小半天,逮了只野兔,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於是耷拉着腦袋回去。
剛進門就看到這樣的場面:自己剛認的孃親慘白慘白着一張臉,面前站着素未謀面的兩個女人,正用鄙夷的眼神看着落瑤,面目可憎。
他心裡一揪,落瑤再怎樣也是他自己的孃親,自己跟她賭氣那是母子倆之間的情趣,怎可被別人欺負了去,鼕鼕彼時還不懂這其實是一種叫護短的心態,他登時把賭氣這事拋到了腦後,在保護弱者這方面,他受師父弗止影響頗深,儘管這弱者看似比他強太多了。
鼕鼕扔下手裡剛抓的野兔,急忙跑過去,站在落瑤面前,怒目對那兩隻道:“你們是誰?爲什麼要欺負我孃親?”
鼕鼕小小的年紀,平日裡又貪玩,落瑤一直沒發現他還有這樣的一面,一遇到危險,就像一頭警覺的小獅子,完全變了個樣子,一如當年的容淮,爲了保護她而義無反顧。
這是容淮唯一的血脈,繼承着他父親與生俱來的華貴風采,蔓蝶被他一下唬住了,一看原來是個小孩,心下一鬆。
南宮蔓蝶被突然出來的鼕鼕嚇了一跳,隨即眼珠一轉,明白了眼前這個孩子的身份,饒有意味地打量着他,看到鼕鼕與某個人相似的容顏,她有點失笑:“這個孩子想必就是容淮神君的遺腹子吧?這副樣貌,倒是像極了他父親。”想了想,又道,“不過你跟天君在一起,是不是因爲天君長得像容淮呢?這孩子陰差陽錯居然跟天君有幾分相似,當真是造化弄人啊。”那天在往生鏡裡,蔓蝶也窺見了落瑤的往事,她會這麼想,也不是無風起浪。
落瑤冷着臉沒說話,鼕鼕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似是在隱忍什麼,他雖然小,但也聽得懂這些話不是什麼好話。
衆人不經意間,只見一陣疾風朝蔓蝶劈來,蔓蝶驚得花容失色,把身邊的丫鬟扯過擋了擋,但是動作終究慢了一拍,有什麼東西彈到蔓蝶的頭上,髮髻斜斜地歪了歪,隨後伴隨着一聲清脆的金屬斷裂的聲音,頭上的髮簪被折斷。
滿頭黑髮散開來,蔓蝶甚至可以在丫鬟瞪大的眼珠子裡看到自己亂糟糟的頭髮,原本梳着精緻的“飛天髻”,此刻變成狼狽欲倒的“蓬頭髻”。
蔓蝶哪遭遇過如此羞辱,她憋着氣看了看周圍,瞄到鼕鼕手上的一把彈弓上,顫着手指着鼕鼕和落瑤道:“怪不得天君不要你們,果然是有娘養沒爹教的東西。”
鼕鼕鼓着臉又要拿抓野兔的彈弓彈她,落瑤拉了拉他的袖子,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小孩子雖然法力不高,對蔓蝶傷害不了什麼,但若是傳出去,蔓蝶畢竟是南宮氏的後代,對鼕鼕極爲不利。
蔓蝶理了理頭髮,顯然懶得對一個小孩子生氣,雖然身上狼狽不堪,卻端着一副勝利者的笑容道:“我今天來就是爲了跟你說清楚,不要再纏着天君了,他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也許他可能不忍心和你說這些,那就由我來說也一樣。”說完得意地看了落瑤一眼,“對了,難道你一直沒發現,天君脖子上戴着一個蝶形玉墜嗎?你難道不知道這個蝶就代表着我的名字嗎?”
原來是這樣……往事就像潮水一樣涌來,多少個午夜夢迴,她總是把玩着祁遠脖子上的掛墜,是上古時期的玉,質感很好,若不是經她提醒,她都忘了這回事,祁遠跟蔓蝶的淵源,要追溯到他們的父輩,豈是她一個小國公主可以干擾的?
蔓蝶看着落瑤慘白的臉色,像只驕傲的孔雀,滿意地帶着丫鬟扭着腰肢走了。
其實落瑤從沒打算相信蔓蝶所說的話,她和祁遠之間的心結已解,再沒有別的事情可以阻攔他們在一起。只是最近幾日一直未見到祁遠,心裡難免有些惶恐,又無處打探消息,想了想還是決定親自上天宮去走一遭,落瑤在心裡不斷地給自己找藉口,我只是去看一眼,並不是不信他,只是看看就回來。
晚上等弗止回來,落瑤騙他說要出去散散心,弗止似乎不經意地嗯了一聲,給她熬了碗新鮮的藥膳,落瑤心裡着急,沒留意弗止欲言又止的神情,匆匆喝完便出門了。
駕了朵雲一路飛上清乾天,縱然心裡萬般急切,落瑤還是非常小心地使了個隱身術,畢竟前段時間爲了她和祁遠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此刻在這裡出現非常的不妥。
以前容淮教給她的隱匿術其實有兩種,隱身術和隱聲術,前者可以隱去身形,後者可以隱去聲音,妙不可言,落瑤鑽研幾百年倒也掌握了其中的精髓,使起來得心應手,於是當南天門的侍衛們看見一朵不知好歹的雲歪歪扭扭地突兀地飄來時,並沒有十分在意。
從南天門一直到耀清宮,目光所到之處都張羅着喜氣洋洋的大紅,腳下鋪着大紅的玫瑰花瓣,這樣熟悉的場景讓落瑤有點恍惚,晃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心緒波動太大,影響到法術,落瑤看到身體已經呈半透明,連忙凝聚全部的靈力修補,等確定沒人可以看見她,做完這一切,她感覺已經過了一個輪迴那麼久,心裡一片淒涼。能讓整個天宮大肆佈置成這樣的人只有一個,而那個人在幾天前還溫柔地在她面前承諾,會回去找她,卻不曾料到,他嘴裡說的“有事”,原來是在忙着和另一個女子成親。
落瑤臉上毫無血色,勉力撐着發軟的雙腿,一步步朝耀清宮內走去,不親眼見到結果,她不甘心。
耀清宮外張燈結綵,就連祁遠的愛寵紅麒麟也被裝扮得活靈活現,脖子上掛着個大綵球,在殿門口打瞌睡,上次,祁遠就是帶它一起去芙丘國迎親的吧,落瑤心裡一陣苦澀,擡腳從它面前經過,紅麒麟沒有察覺,打了個響鼻,繼續睡覺。
有幾個侍女在前庭佈置花果,落瑤輕車熟路地繞過她們,走進內殿,裡面還是一如她走前的樣子,連茶几和香爐的位置都沒有變,婚禮要晚上纔開始,新郎大概是去靈霞宮接新娘去了。
落瑤突然覺得很可笑,先前與祁遠的海誓山盟在如今看來是多麼的諷刺,縱然是她錯在先,犯下欺君之罪,可她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費盡心機地欺騙她。
其實怨不得誰,祁遠是誰啊,他可是天君,一族至尊在成親當日被一個女子捉弄,讓他情何以堪?恐怕在落瑤離開的那天,他心裡就已經在布這個局了吧,他的驕傲讓他容忍不了背叛,哪怕是無意的,他的世界裡從來沒有非誰不可,有多愛,就有多恨,冒犯天顏的後果就是殺一儆百重塑天威。
作爲天君,他和熙溫潤的笑容背後那些讓人噤若寒蟬的雷霆手段,落瑤多少是聽說過的,只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那時候的他把護在手心當成珍寶,時間一長,這樣的專寵讓落瑤丟失了自我,忘記了他的身份,亦或是她的。等她回過神的時候,他早就抽身而出全身而退,他的感情可以收放自如,他本就不是一般人,要不然,他年紀輕輕怎執掌得了整個天族,維繫六界八荒,讓妖魔鬼怪退避三舍呢。
早知道如此,就不該從那個夢裡醒來,就讓她一直這樣睡下去,永遠都不知道這些,不是挺好的麼。
可是,這世上本就沒有早知道。
四月天,恰是楊柳搖曳,枝椏覺醒的季節,空氣中滿是春意盎然。而此時落瑤的心裡卻是寒冬臘月天。
她在踏入內殿的前一刻收住了腳步,覺得滿身的疲倦,這一番行走是爲了證明什麼?不論新娘是誰,終究和她沒有關係了,不是嗎?
在來天宮的路上,她多麼希望蔓蝶先前是在挑撥離間,故意在她面前搬弄是非發發怨氣呢,可如今眼前佈置豪華的婚房,讓她該怎麼替他解釋呢,她再也做不到自欺欺人,蔓蝶說得對,祁遠快要成親了,如果她一開始就對祁遠堅信不疑,乖乖按他說的在望月山等他,恐怕沒人會跑來告訴她天君成親的事情吧?其實,在她踏出望月山第一步時,他們之間的信任感就已經全然瓦解了吧?什麼時候,他們之間隔了一段這麼長的距離?
落瑤不辨方向地走着,有沒有回到望月山,她已經不記得了,她只記得那抹觸目驚心的紅,就像紫巖山那場仙鬼大戰的血雨腥風,紅瞎了她的眼睛。
初春的天氣有點寒意,天氣變幻無常,不多時便下起了小雨。
落瑤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着,雨水順着她的頭髮滴到她眼裡,再順着眼角流淌到臉頰。直到看不清前面的路,落瑤才反應過來下雨了,她本就還沒調理好身子,剛纔又消耗了大部分仙力施展隱身術,此時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用法術烘乾衣服,就這樣溼漉漉地狼狽地站着,正想找個地方避雨,突然一層結界憑空罩在她周圍,替她擋住了綿延的雨。
“怎麼淋成這樣?”印曦語氣裡帶着點心疼和責備。
印曦瞧了眼渾身溼漉漉的姑娘,身上的衣服因爲溼透,緊貼在她身上,遮掩不了她玲瓏的曲線,印曦眼裡流露出一絲不自然,連忙轉移開看她的視線,體貼地化了件披肩替她披上,暗自用靈力替她把身上的衣服弄乾。
落瑤感覺到周身運轉着溫暖的氣流,舒服得輕嘆了口氣,腕上的鐲子泛着靈動的光澤,它是感應到印曦的法力了吧?
落瑤攏了攏披風,吸了吸鼻子,擠出一絲笑容:“你怎麼來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道:“剛去弗止那兒看你,他說你一早就出門了,我等了小半天你沒回來,怕你有什麼事情,就跟過來了。”說完擡手替她捋了捋額前的溼發,細心地擦掉她臉上的雨水。
落瑤沒有回答,轉頭打量周圍,看究竟在何處,沒想到竟然繞着清乾天走了大半圈,轉到了大羅天,再往前走就是以脾氣暴躁出名的大羅天君的住處。落瑤對着印曦赧然地吐了吐舌頭,她也不知道怎麼走到了這裡。
印曦盯着她看了會,說道:“那人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藥,看你現在喪氣的樣子,你就非他不可了嗎?”
“那人”自然指的是祁遠。
落瑤猛地擡頭,問道:“你早就知道他要成親了對不對?”
印曦急忙解釋:“你可別冤枉我,我要是知道,早就過來找你了,不過,我雖討厭祁遠,但不得不說句公道話,他們這次的成親有點蹊蹺,邀請的人也少,聽很多要赴宴的賓客說,都是昨天才知道的。”似乎想起了什麼,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落瑤強自笑了聲:“就像那面往生鏡一樣,自然會有人千方百計想讓我知道。”
印曦沉默了一會,道:“瑤瑤,別笑了,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這樣。”
落瑤聽到這話像是卸了全身的力氣,果然不再笑了。
印曦二話不說,把落瑤身上的披肩緊了緊,裹得像個糉子一樣,隨後招了朵雲,兩人騰雲而去,落瑤已經沒有力氣問他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