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王爺的車伕駕車技術很好,落瑤來的時候就發現了。
回去的路上,還沒感覺到顛簸,馬車就已經平穩地停在王爺府,高陵宇路上睡得很好,一直沒醒。
落瑤扶着他到他的房間睡下,仔細幫他洗漱打點好一切。
管家一直木着一張棺材臉:“姑娘,需要請大夫來看看嗎?王爺身體一向很好,很少會睡得這麼沉。”
落瑤也有點擔心那該死的司命君是否把他的腦袋劈壞了,但是依然胸有成竹地說,“沒事的,明天等他醒來多喝點水就好了。”
管家:“辛苦姑娘,明日等王爺醒來,我定跟他轉告。”
落瑤唔了一聲,看了他一眼,隨口道:“不用跟他講了,他明日……忙得很,這幾日累壞了,讓他多注意休息。”她想起司命說的還要救滿二十人,就有點心疼他。
老管家卻聯想起剛纔王爺和這位姑娘都有些零亂的衣服,和她這句“多注意休息”,棺材臉上終於出現了幾條裂縫。
落瑤心裡嘆了一聲,也不想解釋什麼,匆匆告辭。
管家讓車伕送落瑤回去,等她披星戴月地回到吉祥店鋪,正準備推門而入,一雙芊芊玉手橫空伸過來,擋在她面前阻止了她推門的動作。
月色下,這雙手雖然秀氣,但骨節有點凸出,指上看得出有一層薄薄的繭,一看就是練過功夫的。
落瑤詫異地順着手看去,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站在面前,似乎在哪裡見過。
女子稍稍行了個禮,道:“陸瑤姑娘,我家小姐請你過去說話。”雖然用了“請”字,語氣盡是不屑與疏離。
落瑤其實看着溫婉,骨子裡也是有點脾氣的,否則不會帶着鼕鼕千里迢迢跑到這裡來。
她本就是仙族的一國公主,凡人對她而言才真真是螻蟻,只是平時她秉着父親教導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心態,覺得沒必要太計較一些可有可無的東西,能忍的都會忍一忍,但是若有人刻意來找茬,她是斷不會妥協的,在誰身上吃的虧她會尋個機會原數返還到那誰身上去,若是遇上心情不好,可能還要加上幾分利息。這倒不是她斤斤計較,只是神族生來壽命太長,總要尋些樂趣打發,而且用她二哥葉軼風的話來說,誰能讓她惦記着想要報復的,也是那人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面前的這位姑娘看上去應該是哪家小姐的貼身丫鬟兼保鏢,但是態度委實不算好,思及此,落瑤反而放平了心態,輕吸了口氣,瞥了一眼路邊的豪華馬車,露出一個招牌笑,問:“哦?請問你們小姐在何處?”
丫鬟被落瑤燦爛的笑容晃得滯了滯,隨後馬上恢復了方纔的冷淡,指了指身後的馬車,這次連話都不願意說了。
這丫鬟都是如此傲慢,看來主人更加不好相處,落瑤皺了皺眉,誰見過有到了家門口不進去,反而被人拉到車上去談話的?
落瑤努力在腦中思考是否認識哪家的小姐,可是除了章仇念彤,就是來店鋪做衣服的幾戶人家,她們的丫鬟落瑤都認識,而且一般不會親自過來,都是叫管事的過來,即使來了,也是客客氣氣的,就連段詢的心腹阿灼或者掌事丫頭百合過來,都是溫和有禮笑臉相待,像面前這麼個沒禮貌的,落瑤還是頭一次遇到。
落瑤雖然心裡不痛快到極點,面紗依然不動聲色,走向那紅色的馬車,她心裡冷笑着,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派頭。
尚未靠近,就聞到一股女兒家的脂粉香味,落瑤不用仔細分辨也知道,這是胭脂鋪“添香居”的新品“妒幽”,這種香粉整個傾玉城就五盒,頂級的貨,價值萬貫。這個店的老闆非常會做生意,這“妒幽”並不是有錢就能買到,還要看客人的身份地位,彷彿能買到“添香居”的頂級的香粉就是擁有傾玉城無尚尊貴的身份象徵。至於東西怎樣落瑤不知道,但是物以稀爲貴,有頭有臉的人都喜歡這樣的噱頭。
落瑤之所以這麼清楚,是因爲前段日子剛去店裡看過,她在凡間沒有別的愛好,就是喜歡收藏不同的香粉,一眼相中了這盒“妒幽”,想訂一盒卻被告知都有人預定了。
落瑤後來想到了段詢,想請他幫忙問問有沒有人想轉讓的,段詢當時正好在家裡寫字,聽說了落瑤要這盒香粉,二話不說居然從他房裡拿了一個精緻的盒子出來,落瑤不用看也知道,正是“妒幽”。
落瑤不好意思白拿他的東西,可實在喜歡的緊,問這是準備送誰的,她買其他的東西代替,段詢笑笑不說話,說了句“給你就拿着吧。”然後繼續旁若無人地潛心寫字。
落瑤覺得直接給他錢顯得自己太較真,又不好直接拿東西走人,思來想去,決定給侯爺當一會兒書童陪他練會字就當禮尚往來,於是站旁邊給段詢研墨。
段詢認真起來兩耳不聞窗外事,等寫完整整兩首詞,見她不走,才驚訝地問:“還有什麼事?”
落瑤看了看他,有點吞吞吐吐地說道:“侯爺是給自己用的嗎?那我怎可讓你割愛。”
段詢半晌才反應過來落瑤說的是那盒香粉,臉色倏地變紅,轉而又變白,落瑤正擔心他是不是病了,段詢終是無語地撫了撫額頭,說道:“我不用這些的……添香居每次有這樣的稀罕貨,我都會讓他們給我留一份,以備不時之需,你放心拿去用吧。”
落瑤撓了撓頭,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什麼是“不時之需”。
段詢看她不懂裝懂欲語還休的樣子,嘆了口氣:“我這個位置,雖然看着高高在上,有時也需要打點打點,身在這濁世,豈會真如白蓮不染泥?”
落瑤正在回憶着這個香味,旁邊的丫鬟已經不耐煩,說道:“陸小姐,您是準備在這繼續吹風呢,還是讓我們小姐下車來見你?”
落瑤不理她,故意把聲音拔高了一些,對着那頂轎子說道:“席玫小姐特地過來,不是隻爲了讓我在這裡吹風吧?”
車簾挑開,露出一張妝容無比雍容精緻的臉。落瑤猜的沒錯,是席玫,傾玉城四公子之一的玫霜公子。
丫鬟小跑過去,虛扶着她下馬車。
席玫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陸小姐眼力不錯,能認出我來。”
其實落瑤在聞到“妒幽”的時候就已經猜出她的身份了,傾玉城的女子中,席玫這樣要強的人,不管爲了自己的喜好還是面子,都會去訂一盒,哪怕放着不用也好,這是象徵她高貴身份的一種手段而已。
況且,落瑤當時已經想起來,這個語氣不善的丫鬟,她早就見過兩次,一次在茶樓,那次是她和章仇沫初次見面,當時還有印曦和鼕鼕一起,還有一次是在拍賣會,遙遙地在臺下“仰望”過她一次。
席玫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綢裙,袖子上和裙襬上繡着粉色的小花紋,很別緻,襯得她十分乾練整潔優雅,不知怎麼,落瑤突然想到章仇沫,這兩人的氣質其實挺相似的,席玫似乎也在暗自打量她,兩個人就這麼站着,誰也不想再開口。
落瑤最先忍受不了這種冰冷的氣氛,看着席玫的一身黑裙,心情也明快不起來,只想快快打發了她早點回去。
落瑤說道:“那個……你我似乎並不相識,你此番特地過來,究竟何事?”
席玫面無表情,“我知道你是陸家小姐,你上頭還有兩個哥哥,都待你不錯,從小不缺任何東西。”她說的哥哥,應該是印曦和二哥下凡遊玩時化的身份。
落瑤依舊不明白她要說什麼,她等着席玫接下來要說的重點。
“我要你離開章仇沫,條件隨你開。”
落瑤以爲自己聽錯了,“什麼離開章仇沫?”
席玫有點不耐,繼續說道:“我席家的家業在傾玉城也算僅次於章仇沫,他能給你的東西,我未必給不了你。”
旁邊的丫鬟此時也插嘴:“就是說,章仇沫是我們小姐的人,以後你不能接近他,明白嗎?”
落瑤對她那句“我們小姐的人”有點惡寒,她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位席玫小姐好像誤會了什麼,似乎是,把她當成了情敵?
落瑤心裡腹誹着要不要這麼俗套啊,臉上假笑着:“不知道席玫小姐用這個方法打發了多少姑娘?”
落瑤看到席玫的眼神黯了黯,卻仍然擺出一幅“什麼都逃不過我的手掌心”的神情說道:“這個你不用管,你只需離開章仇沫,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你什麼條件我都可以考慮答應。”
落瑤注意到她用了“考慮”兩字,不免撇撇嘴,果然商人就是商人,說話總會給自己留條後路,其實席玫若好好跟她說話,她倒是會跟她解釋一番,現下她一點也沒有繼續談下去的*,這個席玫習慣拿交易解決任何事情,這樣的話,就有點沒意思了。
落瑤惡趣味地看着她,盯着她的眼睛笑道:“你以後不要再騷擾章仇沫,你要什麼,我也答應你。”
席玫臉色煞白,瞪着杏目看着她。
丫鬟氣得臉上泛紅,就差跳腳,指着落瑤說不出話來:“你,你不知好歹……”
落瑤挑挑眉,轉身就走,她不知道章仇沫心裡到底對這個席玫有沒有想法,但是依她的直覺,章仇沫若是喜歡這個玫霜公子,她就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貿貿然來找她,正因爲愛不得求不到怕失去,纔會被感情衝昏了頭腦,整日患得患失。
而且看她剛剛的表情,這樣的事應該不止一兩次了罷,看來改天要去當面問問章仇沫纔好,若是他對席玫沒有心,就該早點把這朵桃花掐掉纔是,否則不是耽誤人家姑娘嗎。
落瑤又一次站到門前,正欲推門,沒想到還是沒有推成。
門吱呀一聲從裡面打開了,露出鼕鼕的小腦袋,看到她在門口,眼睛彎開來:“娘,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說完又朝她背後遠去的馬車看了看,說道,“咦,那是誰啊?”
落瑤頭也沒回,說道:“哦,那是你章仇叔叔的一朵將開未開的桃花。”
鼕鼕關了門,跟在落瑤後面嘀咕着:“開就是開,不開就是不開,什麼是將開未開啊……”
落瑤一路把他推進屋裡,“小孩子懂什麼,反正你以後要記住,路邊的野花不要採,否則遲早變成天邊的火燒雲。”
鼕鼕覺察到這不是什麼好話,瞄了她一眼。
方纔跟高陵宇在船上的時候就沒吃東西,落瑤覺得此刻又累又餓,到廚房自己搗鼓了點吃的當宵夜,準備早早睡覺。
睡前林嬸來找她,說是章仇念彤的衣服做好了,林嬸先前就說過,念彤小姐對衣服比章仇公子講究,一定要做妥帖,所以這件衣服是林嬸親自捉刀裁製。
她關照落瑤,讓她哪天有空了就幫忙送去,因爲她跟章仇沫畢竟熟,還可以在他面前多美言幾句,落瑤答應了。她想起上次章仇念彤回來後不知道怎麼樣了,於情於理都應該過去看看她,遂決定明天就去。
第二天是個明媚的天氣,落瑤心裡盤算着今天高陵宇肯定非常忙,她就不去找他了,拿了章仇念彤的衣服準備直接去章仇府。
可是還未到章仇府,沒想到在街上就遇上了章仇沫。
剛想過去打個招呼,就看見章仇沫旁邊還有幾個陌生人,於是止了步,因爲跟章仇沫和段詢混得久了,也能從官服上看出是什麼官階,章仇沫旁邊的三個人,其中一個穿了縣衙的官服,應該是縣令,另外兩個是便裝,看不出身份。
章仇沫似乎和那幾人非常熟,一路笑談着走進了一處樓宇。
落瑤之所以覺得他們熟稔,是因爲若是普通的朋友關係,一般把會客地點選在茶樓戲院之類半俗半雅的地方,而此刻,章仇沫他們去的不是茶樓,也不是戲院,而是傾玉城最大的青樓——馥香樓。
男人的推心置腹都是從酒水和女人開始的。
但落瑤覺得,這應該只限於關係非常好的朋友,好到可以同穿一條褲子,分享一些秘而不宣的事情。所以,哪個人會跟半生不熟的人一同逛妓院呢?
落瑤正思索着,突然遠遠聽到有人叫“張縣令”,接着,章仇沫旁邊的一個人應了一聲。
她心中一動,有個念頭迅速閃過,抓也抓不住,等反應過來,人已經在一個偏僻的角落。略一思考,乾脆偷偷扮了個男裝。
輕唸了個咒語,半空幻出金犀盒,把隨身帶着的本來要拿給章仇念彤的衣服放進去,水袖一揮,盒子憑空消失。
一切整肅完畢,落瑤才從角落裡走出,大搖大擺地跟在他們後面進了去。
甫一進門,眼前一陣濃烈的香脂粉味迎面襲來,她連忙用袖子掩面才得以呼吸,心道,這馥香樓裡夏天估計可以省去很多驅蚊香,即便有蚊蟲,也被這些香味薰暈了。
她就這麼捂着臉,人家姑娘們還以爲她不好意思,有一個還調皮地過來捏了捏她的臉,落瑤渾身起了一層雞皮,聽那姑娘嬌笑着說道:“這位小公子許是第一次來吧,瞧這白白嫩嫩的皮膚,我看看能不能捏出水來。”說完又要擡手捏她,其他幾個聞言也過來湊熱鬧,落瑤傻了,忙瞅了個空子鑽了出去。
姑娘們瞧着無趣,眼波在她身上流連了一會,也就散開了,因爲這一耽擱,章仇沫一行人已經不見,落瑤心裡一急,只怪自己太大意,如今只能一間間廂房找。
這裡雖然是煙花之地,廂房名字倒是讓人眼前一亮,也不知道是這裡的老闆太懶了還是對詞情有獨鍾,廂房上面都掛着不同的詞牌名。
落瑤正欲從最靠近樓梯的一間叫“滿庭芳”的房間開始尋找,旁邊的“廣寒秋”裡,卻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各位不要客氣,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