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瑤招了朵雲,費力地回憶往生鏡裡的地形位置,尋到未曾來過的落雲山。
山腳下那塊石頭上,師父蒼勁的三個字依然透着他昔日的拓跋雄風,踏着青石板鋪成的臺階,落瑤一步步走上去,緩慢而沉重,彷彿每一步都踏在她心上。
沒有了師父,整座落雲山顯得寂寥蕭索,在這裡,落瑤看到了大師兄宋勵。
大師兄依舊如記憶中的那般,長得很······模糊。
宋勵正拿着一把掃帚掃地上的落葉,剛看到落瑤的時候一時沒反應過來,眼神呆滯了一陣,落瑤微微笑着看着他。
愣了半晌,才激動地說道:“師妹,你終於回來了。我還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
可見寂寞是一件非常可怖的事情,大師兄大概終年無人說話,難得看到一個活人,竟也像辛辛一樣說個不停。
從宋勵口中,落瑤瞭解到,師兄們自從師父仙逝後各自回了家,聽了一會,落瑤驚訝地發現,曾經的師兄們,居然個個來歷不凡,可是以前居然都沒發現,或者說,他們太低調了。
二師兄是南海國的皇子,應該是回去幫他父王處理國事了,三師兄是人間的帝王之子,回人間去了······大師兄跟着師父最久,感情最深,他無親無故,無家可歸,就留了下來,他說,他怕哪天師父的魂魄回來找不到他們,會難過。
儘管只有他一個人,大師兄每天堅持做早課,每月按時開放山門允許山下的百姓上來拜祭,整個無煙殿和後面的廂房都打掃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一如當時師父在的模樣。
就連七月雪也料理得十分茂盛,也許這是師父留下的唯一的東西了,宋勵打理得十分上心。
落瑤跑到後山的金蟬樹下,上次釀的七月醉喝掉了兩壇,還剩一罈,落瑤憑着腦中的印象找到埋酒的地方,施了個法術輕輕一挖,那壇酒便露了出來。
她找了塊麻布粗粗裹了裹拎在手上,又在落雲山周邊走了一圈,隨後和宋勵告了個別,在大師兄惜惜作別的眼神中,騰雲而起。
落瑤回想着往生鏡中的畫面,憑着印象找到乾坤印化成的紫巖山。這裡平時沒什麼人,大師兄偶爾會過來打掃,不見荒草,乾乾淨淨,落瑤從袖籠裡拿出剛剛在落雲山摘的新鮮的七月雪,挖了個小坑栽進去。
師父,這是你最喜歡的花。如今,長得也很好。
打開麻布包着的七月醉放在山腳,落瑤兩膝及地,朝着山的最高處拜了拜,在山下坐了下來。弗止的封印術太高強,落瑤完全想不起曾經來過這裡。
這座山因爲吸走了容淮和倫圖的魂魄,全山通體時而發紫,時而發黑,在周圍的羣山裡異常顯眼,山上方仙霧繚繞,鬼氣騰騰,兩股氣息互相交纏,透着一股詭異的氣息。
落瑤看着糾纏於其中的那抹紫色,依舊美得超凡脫俗,明明繚繞在不遠的半空,卻怎麼也看不真切。
落瑤拿起酒罈,掀開蓋子,仰頭往嘴裡倒了一口,這壇酒埋的時間最長,味道也最醇厚,七月雪的花香已經完全浸潤到酒裡,和以前喝的味道都不一樣,落瑤舔了舔嘴脣,仔細地品着味道,這本就是當時爲了師父釀的酒,那時的自己有相愛的人在身邊,喝什麼都是甜的,如今逝者如斯,陰陽相隔,再好的酒到了嘴裡,都是一個味道,苦澀。
落瑤眼眶不由自主紅了紅,喃喃說道:“師父,我好像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不過不要緊,等我去找弗止,把封印解除,就可以想起所有的事了。”
回答她的,只有耳邊的烈烈風聲。
落瑤打了個酒嗝,說道:“師父,我本以爲你是天底下對我最好的人,可是你知道嗎,這段日子我遇到了一個人,明明是個高傲尊貴的人,卻處處寵愛我遷就我,我還差點成了他的妻子,可是師父,我已經是你的妻子了啊,怎麼可以再和他成親呢,我現在沒臉見他,差點也沒臉見你了。”
明知道現在無人迴應她,卻還在邊喝酒邊說着,“對了,師父,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我們還有個孩子,過幾天帶他來看你。”
落瑤又自言自語地說起和祁遠在一起的日子,彷彿是做了一個美好的夢,她不知道過了多久,只知道天慢慢黑了,然後又亮了,天亮之時,酒罈子也見底了,在醉倒之前,似乎聞到一陣好聞的白檀香,不同於七月雪的花香,這種香味聞起來讓人很安心。
落瑤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午。她看到淺綠色的賬頂,轉頭打量了一眼房間,反應了半天,不明白怎麼會到了望月山。
落瑤隨手理了理睡得凌亂的頭髮,風風火火地找到正在撥弄花草的弗止,深吸了口氣準備質問他自己失憶的事情,弗止似乎猜到她會找他一般,悠悠然地搶先一步說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先等我把花澆完再說。”一句話把她的火生生壓下去半截。
弗止旁邊站着鼕鼕,早春的季節穿了件青色小罩衫,手裡捧着一個碩大的烤地瓜,邊吃邊吐皮,腳下已經全是地瓜皮,鼕鼕看到落瑤時,伸出黑黑的小手捏着落瑤的袖子,撒歡着說道:“乾孃,你有好些日子沒來看我了。”
心裡還剩的半截怒氣在看到鼕鼕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看着鼕鼕的臉,想要從他臉上尋找到容淮的影子,可是鼕鼕年紀還小,眉眼還沒長開,看不到一點師父的影子。
落瑤心下有點悵然,乾笑了幾聲,說道:“的確,是有些日子沒來了。”鼕鼕喊她乾孃,她也不急着糾正,這麼小的一個孩子,要是知道自己是娘和師父的孩子,萬一接受不了事實怎麼辦,落瑤不敢冒險,尤其是容淮留下的唯一的骨肉,她看着鼕鼕水汪汪的眼睛,有點心酸。
落瑤在旁邊的樹蔭底下坐下,看着弗止用一個竹筒澆水,慢悠悠地從東邊的紫丁香澆到西邊的流蘇花,又從西邊的迎春樹澆到東邊的玉蘭,來來回回澆了好幾遍,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地上被他澆出一汪明晃晃的水澤,弗止纔不緊不慢地擱下竹筒。
弗止神君珊珊坐到落瑤的對面,順手用她的袖子擦了擦溼噠噠的雙手,隨後整理了一下衣服,對着落瑤輕飄飄說道:“好了,你可以開始問了。”
落瑤剛過來時的騰騰怒氣早就被他這漫長的澆花過程澆得涼透,不剩一點星沫渣子,心裡嘆了一句老狐狸,低聲說道:“鼕鼕真是我兒子?”
鼕鼕抱着那個足足有他半個腦袋大小的烤地瓜,正在專心致志地啃,沒有留意他們的談話。
弗止不置可否,平靜地看着她:“是不是真的等你恢復了記憶不就知道了。”
兩個人都默了默,弗止又說道:“當初你帶着他來我這兒,什麼都沒有說,只知道整日裡喝酒,可惜了我的那些陳年‘問清風’。”
說完眼睛微眯,似是在替那些佳釀默哀,又說道,“我從你嘴裡也問不出這孩子的父親,看着你生不如死,料想應該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你從小到大沒見着這麼難過,我就想着幫你一把,用絕情草封印了你的記憶。我不清楚你是怎麼記起來的,能用了絕情草還可以記起以前的事情,這情形實在罕見。”說完又是一陣沉默。
落瑤道:“不是我記起來的,是有人用往生鏡讓我看到的。”
弗止臉色大變:“往生鏡?不是在瑤池嗎?”
落瑤嗤笑一聲,“有人自有辦法把它拿到我面前。”
雖然落瑤知道這是事實,可是如今親耳從弗止嘴裡得知的時候,她還是覺得喉嚨發乾,心裡說不出的難過,是爲了什麼難過呢?是因爲容淮的離開而讓自己成了寡婦,還是因爲傷害了祁遠而覺得對不住他?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
落瑤拎起桌上的水壺,給弗止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用這個動作來緩衝自己聽到的事實,極力掩飾心裡的不安,弗止看着她有點微顫的手,沒有說話。
落瑤把茶壺擱回桌上,擡眼和弗止說道:“如今我的婚也結不成了,只求老天君能放過芙丘國,畢竟我爹孃不清楚此事。”落瑤喝了口茶,看了眼在不遠處自顧自玩耍的鼕鼕,說道,“鼕鼕的父親,是我的師父,是容淮。”
弗止的手一頓,凌厲地看了落瑤一眼,想說什麼,又重新把話嚥了下去。
兩人沉默了一會,落瑤又說道:“我知道這段情不爲世人接受,也不會有人祝福我們,可是現在師父已經死了,我不想連他的記憶都沒有了,弗止,幫我解開封印吧。我想知道以前的事情,你放心,我不會和以前那樣醉酒澆愁了。”
弗止嘆了口氣:“這一天終是來了,你又何苦呢。我過幾天去一趟寧仁那兒,畢竟隱瞞你們,我有很大的責任,只是恐怕,以後你跟祁遠不大可能再在一起了。”
落瑤自嘲地笑了一聲,道:“我也沒這個奢望了,只怕他現在躲我都來不及了吧。”笑意漸漸苦澀。
落瑤知道弗止是答應了,起身回房間。
蘭膏明燭,華鐙錯些。
弗止在小廚房搗鼓了半天,在落瑤等得不耐煩擔心他是不是睡着的時候,弗止就着月色終於端了一碗湯藥進來,施施然走到她面前,他伸出右手畫了一道落瑤看不懂的符,投到碗裡,說道:“把這藥喝了,睡一覺,醒來你便可以想起以前的事情。”
落瑤盯着這碗藥湯:“這麼簡單?”
弗止:“能有多複雜?”
這碗湯看着似乎和普通的藥沒什麼區別,黑乎乎的,不同的是黑中帶了一絲紅,若隱若現,若不是仔細看,在這昏暗的燈光下是看不出來的。
落瑤沒有多說什麼,捏着鼻子一口氣喝了下去,弗止笑吟吟地看着她喝完,纔不緊不慢地提醒她:“這湯是甜的,你捏着鼻子做什麼?”
落瑤捧着碗的手頓了頓,臉一黑:“那你不早說。”
弗止突然想起了什麼,對着落瑤說道:“這藥還是上次給你施封印術的時候用剩下的,不知道還有沒有藥效。”落瑤臉又黑了黑,剛想對他吼兩聲,弗止又作思考狀,補了一句,“不過除了會有點副作用,應該沒什麼大問題。”說完又從上到下打量了落瑤一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絲毫沒看到落瑤此刻已經黑成鍋底一樣的臉色,翩然準備離去。
落瑤拉着他袖子的手抖了兩抖:“什麼副作用?”如果副作用是記起了以前,忘記了現在,那不是拆東牆補西牆?誰喜歡活在過去的記憶裡呢?
只是還未等到弗止的回答,她已經覺得腦袋一下子沉重起來,一襲濃重的睏意撲面而來,落瑤強自撐着眼皮,巴巴等着弗止的回答。
就在她快要睡過去時,弗止的聲音淡淡傳來,聽在耳裡仿若催眠曲:“其實,也沒什麼副作用,就是有點嗜睡而已,而且······”話音未落,落瑤實在撐不下去,眼前一黑,頭沾着玉枕,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