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蕭楊是妖,但落瑤不忍心看到他這樣,儘量開解他:“不要這樣想,我知道一些你們以前的事情,也許她是願意你這樣做的,如果留她一人入輪迴,再也遇不到你,對她而言,這也是……了無生趣的生活吧。”
蕭楊聽聞,眼神有一瞬間亮了亮。
落瑤跟他在一起,已經摸清楚他的習慣,他總是喜怒不形於色,臉上最生動的就是這雙眼睛,怒時,會微微眯起來,眼角會閃現一點點紅,高興時,卻反而是沒有表情的,會淡淡地看着你,他此時眼睛深處的神采,不是怒,不是高興,而是……無可奈何。
結界終於從外面打開,弗止和梵谷帶着一身風塵衝到她面前。
落瑤看到蕭楊眼裡的神采又暗淡了下去。
幾人像是說好的一樣,梵谷最先衝進來,馬上守在她面前。
弗止在一邊暗自打量蕭楊的狀況。
隨後而來的程譽和思蘅客氣地跟落瑤行了個禮,身形一動,和弗止呈包圍之勢把蕭楊不動聲色地圍了起來。
隔着這麼多人,蕭楊依舊眉色淡淡地看着她,雖然他臉上看似風淡雲輕,但是落瑤依然感覺到,他的生命跡象在慢慢變弱。
落瑤這個法術上的半吊子都能看出來,其他人自然也能看出來。
雖然蕭楊喝了被落瑤動過手腳的茶,但他畢竟是上古妖皇,幾萬年前寧仁都沒能把他殺死,他們更不敢掉以輕心。
蕭楊閉着眼睛,道:“你們來得比我預想的快了一點,神族的破界陣果然厲害。”頓了頓,睜開眼睛看向弗止,“此生還能嚐到你的鎖魂丸,也算不白活一回。”這個你自然指的是弗止。
落瑤這才明白,原來那個香包裡裝的是上古神丹,鎖魂丸。
弗止雖然與他是敵對立場,但是依然有那麼點英雄相惜的感覺,客氣道:“妖皇靈力太甚,爲保我們天君安全,我不得已出此下策。”
蕭楊揮揮手,“是我想煉化他在先,你這麼做沒有違揹你們那些所謂的正道,何況,如果不是我自願,你以爲光憑一個女人,就能給我下藥?”
下藥……下藥……她可不止一次給他下過藥。
一句話像一個驚雷,打在落瑤心上,她覺得兩腳發軟有點站不穩,扶着椅子坐下,問道:“你是說,梵谷那次扮成池非雲過來,你也是故意喝了我的藥昏睡的嗎?”
蕭楊沒說話,只是像先前那樣溫柔地笑看着她,“沐兒,只要你給我倒的,別說是昏睡了,即便是要我的命,我也會喝。”他看着她的眼神太詭異,像是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
梵谷背上起了一層薄薄的冷汗,他沉沉盯着蕭楊,暗自想,若蕭楊那次是在裝睡,那他當時用玄影術鑽入他體內時,他是完全可以把他封住的,他們之間的法術差了不只一大截,蕭楊要煉化他,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落瑤未料到梵谷君此刻正在心裡大嘆着劫後餘生,她輕聲對他道:“蕭楊,我此時倒真羨慕這個小金了……”
蕭楊笑:“你別忘記祁遠還在我體內,他可以聽到你的聲音……”突然露出一個桀然的絕世笑容,“你後悔的話,不如跟了我吧,我不介意你……”話未說完,突然嘔了一大口血,落瑤大驚失色,下意識想過去,卻突然想到此刻自己的立場,艱難地頓住了腳步。
蕭楊嘴裡含着一口血,說話也模模糊糊,“看吧,有人吃醋了,急着要出來了。”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跡,“這幾天,我也想通了,沐兒已死,這世間也沒什麼可以讓我留戀的,你們放心,我會把你們的天君完璧歸趙,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弗止和落瑤同時道:“你說。”
蕭楊看着落瑤,臉上的笑意緩緩漾開:“給我一束你的頭髮。”沐兒,這一世不能得到你,那就讓我帶着你的青絲繼續長眠於黑暗,也不枉我此生再到這世上走一遭。
落瑤愣了愣,還未回答,只覺得一陣風迎面拂來,溫柔得像是在撫摸她的臉龐,隨後滿頭黑髮突然飛揚起來,半空落下幾縷青絲,像是自己有生命的一樣,飄飄然飛到蕭楊手中。
絲絲縷縷,就像他剪不斷的相思。
沐兒,謝謝你,謝謝你的一路相隨,讓我灰敗不堪的生活變得如此明亮,如此紛呈。
我恣意一生,卻從未如此遺憾過,遺憾不能繼續陪你笑,看你哭,舍你一人在這討厭的世界裡孤苦漂泊,無處爲家。
蕭楊近乎沉迷地看着慢慢纏住他手指的頭髮,彷彿完全不在意此刻在什麼地方。
周圍不知是誰輕輕嘆了口氣。
落瑤覺得,此刻的蕭楊,似乎已經回到了他所在的那個世界裡,把自己封閉了起來,連同年輕時候的他,有沐兒,有小金,還有那隻蠻荒的小白狐。
那是個旁人完全無法插足的世界,只爲他一人所有,一人懷念。
落瑤看着他,道:“你們以前肯定很相愛。”
蕭楊回過神,虛弱地笑笑,問:“你總說自己不是她,又怎麼會知道?”
落瑤指了指心口:“如果不相愛,這裡就不會如此難過。”心裡有一處地方,因爲蕭楊而一直酸澀不止。她想,應該是小金的魂魄在難過。
蕭楊聽到這回答,全身僵了僵,隨後馬上垂眸,她看到有什麼晶瑩的東西從他眼角掉了下來。
小金,我的沐兒,原來終其一生,你我依然參不透遺忘二字。
所有人發現,蕭楊的身體開始慢慢變得透明,顯得手上的青絲黑白分明,這些頭髮像是知道他要離去一樣,越纏越緊。
落瑤不敢在此刻問弗止若是蕭楊消失了,那祁遠怎麼辦,當着蕭楊的面問這個問題,實在太殘忍了些,只能一動不動地盯着蕭楊。
外面妖族的人終於覺察到不對勁,逐漸往這裡聚攏,但是弗止布的結界豈是這麼容易攻破的,而且弗止事先已經替所有人隱去了仙氣,今天的事情若是被妖族發現是天族所爲,到時候又要惹出一場麻煩。
有他們幾個在,落瑤並不擔心這些,她反而更擔心蕭楊,確切來說,是蕭楊體內的祁遠。
蕭楊的情況很不對勁,他的身體越來越透明,這麼遠的距離,她幾乎能看得清他身上的經脈,就在她擔心蕭楊是不是隨時會灰飛煙滅的時候,他的膚色又慢慢變深,從剛纔的透明,變成正常人的顏色,滿頭銀髮從末梢開始,逐漸變成灰色,然後是褐色,最後是……黑色。
蕭楊俊美的臉部線條開始變得扭曲,隨後一個新的臉龐交替變化,面容被取代本是一件極度痛苦的事情,就像被刀打磨過一樣,要經歷超乎想象的痛苦,但因爲蕭楊此刻心態平靜,看上去沒有一絲難受,亦或者,心死了,什麼痛都感覺不到了。
落瑤有點不忍心再看,她擡頭看向漆黑的夜空,有螢火蟲三三兩兩在頭頂飛舞。
然後一陣風旋來,帶起了一陣花雨,有花兒從四面八方飛來,這些花兒有個特點,都是紅色,有粉紅、玫瑰紅、西瓜紅、曙紅、紫紅……
花兒盤旋而下,落瑤有點懷疑整個妖族的花兒都聚集到這裡,撲打到她頭上,肩上……
這些花兒是在哭泣嗎?是在爲誰哭泣?
是在悼念它們的皇?悼念這世上的最後一個花妖終於難逃此劫,又要長眠於地下。
不知過了多久,地上坐着的那人慢慢睜開了眼,黑翟石一樣的眼睛清澈透底,沒有一絲紅,乾乾淨淨,就像那年望月山上初見的模樣。
落瑤看着這張朝思暮想的臉,一時有點恍惚,她看了看其他人,他們顯然也已經發現了蕭楊的不對勁,表情不一。
就連程譽也整個兒發抖着,哆嗦着邁不出腳步。
弗止的目光仔細在祁遠臉上掃了幾掃,最後似是鬆了口氣,兩手放鬆地低垂着,眼底有點溫潤的笑意。
思蘅看着地上的祁遠,無意識地緊緊抓着梵谷的手,梵谷難得收斂了他平日裡花花公子的模樣,安撫地拍着她的肩膀。
所有人都有點戰戰兢兢,一動不敢動,怕萬一弄出聲響,眼前的祁遠又會不見。
落瑤本來是坐着的,她一激動站起來的時候磕碰到桌子,被絆倒在地上,衆人被這一聲巨響震了心神,回過神來。弗止反應最快,想伸手扶她,她卻連站都不想站起來,雙腿跪行了幾步到祁遠面前。
祁遠緩緩動了動眼珠,這雙風華千轉的眸子環視了一圈,目光最終落到她身上,定定地看着她,直到眼眶慢慢泛紅。
落瑤的眼淚嘩啦嘩啦的怎麼也收不住。
祁遠的嘴角有氣無力地勾了勾,“第一眼看到你,真好。”
久違的笑容,久違的溫柔,依然勾人心魄。
落瑤強壓着心裡的酸脹,哽咽着向他確認:“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祁遠搖搖頭。
落瑤如釋重負地笑了笑,彷彿這幾天緊繃着的筋一下子鬆弛了下來,腦子有點控制不住地放鬆了下來,隨後突然感覺到眼前一黑,身體失去重力一般往後倒去。
朦朧中覺得似是弗止抓住了她的手腕,緊接着低呼了一聲。
弗止說了什麼,她沒聽見,不過都不重要了,祁遠都回來了,還有什麼事情比這個更重要呢?她嘴角帶着笑,終於心安理得地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