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瑤知道,這是蕭楊的記憶,他允許她窺視他的記憶,因爲她是他在這世上唯一至親之人,這裡藏着上古時期的秘密,藏着那個他深愛的沐兒。
落瑤突然有過一個念頭,如果手上稍稍用力,那這個蕭楊,是不是就不在了?
蕭楊卻突然笑出聲來,眼眸深深看着她,“你想殺了我,也不是不可以,等你看完我腦中的記憶,你再下手也不遲。”雖然是笑着,卻是冰冷的語氣,彷彿在嘲諷她。
落瑤反應過來他又在用讀心術,一下被說中心思,有點惱,她也刻意笑着回答她,“誰說的,我巴不得你長命百歲,等着天族的神再收你一回。”
蕭楊面色冷得更厲害,“如今的六界,除非你們神族的天君,尚可以跟我勉強鬥上幾個回合。其他人,就算了吧。”他裝作恍然的樣子,“我差點忘了,你那個相好似乎就是天君來着?可惜啊可惜,他已經死了。”他把她轉了個方向,讓她面對着自己跨坐在他身上,看着她的眼睛,“所以,你這輩子休想再回去了。”
這個姿勢讓她倏地紅了臉,她想掙扎着跳下來,反而被他抱得更緊。
她看到蕭楊不再跟她說話,反而閉上眼睛,然後,有一股比剛纔更猛烈的熱流從她的手掌心往她腦中衝去,這些往事彷彿有生命一樣,覺得被主人召喚是件無比榮尚的事情,爭相奔涌而出。
落瑤感覺到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受使喚,一直有股陰冷的氣息縈繞在腦海裡,也許這和蕭楊的心情有關係。
因爲每次看到蕭楊,都是這麼陰冷的天氣,初見他是在暮靄低垂的不死湖,夢中的他是在和寧仁決鬥,飛沙走石風雲變色,而這一次呈現的,依然是寒冷的秋天。
秋日葵葵,料峭的山林裡,涼風一陣一陣。
她在一片混沌的記憶裡尋找蕭楊的身影,奇怪的是,這明明是蕭楊的記憶,卻沒有絲毫他的影子。她屏息斂神尋找着妖味,無果。
最後在一個樹林的角落裡尋找到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埋着頭不知道在幹什麼,肩膀一動一動的,她輕輕走過去,等看清他在做什麼,背脊上一陣發涼。
小男孩正在撥弄一隻半死的小豹子,豹子的樣子慘不忍睹,有幾處已經露出白骨,他手裡捏着一把匕首,正在一片片把肉割下來,然後直接放進嘴裡,血水從他嘴角溢出來,然後滴下來。
男孩突然擡起頭向她笑了笑,嘴角還沾着豹子的皮毛,落瑤嚇得後退了好幾步。
重新打量這個小男孩,才反應過來,這是小時候的蕭楊,那此刻,應該就是弱肉強食的蠻荒。
但是他身上沒有一絲妖氣。
想到他以後會成爲那個妖皇,落瑤多看他幾眼,一身灰色的半舊衣服,腳上是一雙不知道用什麼動物的皮做的短靴。
這時,背後有個細細軟軟的聲音說道:“你怎麼又在吃生肉了,我不是告訴你要煮熟了吃嗎?”
落瑤轉身,看到一個小女孩抱着一捆柴火,一臉不滿地看着男孩。
落瑤恍然,原來蕭楊剛纔是對着身後的小女孩笑,並不是對她這個夢外人。
難道這個女孩子就是沐兒?
蕭楊隨意地用袖子抹了抹嘴,嘴裡因爲嚼着東西而有點含糊地說:“誰叫你動作這麼慢,我忍不住吃了一點點。”
女孩邊整理乾柴,邊準備着起火:“你這叫一點點?”騰出一隻手指了指豹子的後腿,那兒大片肉已經不見了。
蕭楊絲毫沒有被識破的尷尬,隨手乾淨利落地把豹子分成幾塊,這樣嫺熟的手法看得落瑤一陣心酸,這兩個小孩如果在凡間,也不過五六歲左右,應該在母親懷裡撒嬌的年紀,而他們卻已經在一羣野獸中學會如何活下去,這樣的生存經驗,不知道是用多少次死裡逃生換來的?
小時候的蕭楊似乎並不像現在這樣冷漠,是個愛笑的孩子,他笑着跟女孩說:“你去了這麼久,足夠我再殺一隻豹子了。”
女孩似乎被說中,有點臉紅,隨手把手裡的一根柴扔到蕭楊身上,臉頰因爲生氣微鼓:“那下次你去砍柴好了,我再也不去了。”
蕭楊好脾氣地沒有躲開,只是那一小截柴木還未碰到他身體,就已經化成粉末,落瑤有點驚訝於他小小年紀已經練就她兩千歲才學會的破塵術,蕭楊邊烤着豹肉邊安慰她:“我不就是開個玩笑,好了,下次砍柴我去,打野獸也是我去,好吧?”
女孩早已被肉香吸引了過去,已經忘記了跟他生氣,說道:“好啊。”
蕭楊把烤好的一隻後腿遞給她,臉上帶着點促狹的笑:“阿碧,這個給你,吃什麼補什麼,以後可以跑得快一點。”原來女孩叫阿碧,真好聽的名字,看來不是沐兒,那她會是誰?
阿碧接過後腿肉開心地吃起來,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在說什麼,嘴裡“嗯”了一聲,蕭楊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爽朗,連帶着這個死氣沉沉的冬日變得生動起來。
千萬年的時光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才讓曾經如此爽朗開懷縱意暢笑的少年蛻變成那個寡言陰霾冷若冰霜的妖皇?
落瑤默不作聲地在一旁看着,她知道蕭楊會在這些記憶裡告訴她所有的答案,但是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用了多大的勇氣讓她窺視已經被他塵封的過去。
吃完烤肉填飽了肚子,阿碧在河邊洗臉,蕭楊半躺在一邊打盹。
等她洗去臉上的污漬,落瑤才發現這個女孩長得極像蕭楊,難道是他妹妹?可是她從未聽任何人提過妖皇還有個妹妹。
落瑤聽到她問:“哥哥,我們等會去哪兒?”
這一聲哥哥叫出來,落瑤感覺到夢境外的蕭楊的身體有點發抖,連帶着他的意識波動了一下。能叫他哥哥的,自然是他妹妹了。
蕭楊一隻手枕在頭下,一隻手摸着肚皮,懶洋洋地回答:“吃飽喝足,找人打架。”
只有阿碧知道,他說的“打架”其實並不是真的打架,而是決鬥,贏的人自然可以把對方的仙法據爲己有。
這是化柔術。
這個能力在蕭楊出生的時候就發現了,一開始蕭楊只敢找一些小野獸,到後來膽子慢慢變大,開始找差不多年紀的神仙或者妖魔歷練,再到最後,他已經可以跟比他強大多倍的人挑戰,不想讓阿碧看到血淋淋的場面,每次都騙她說是打架。
阿碧雖然小,卻什麼都懂,但是哥哥不想讓她知道,那她就裝不知道吧,她向蕭楊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阿碧託着腮沉默,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習慣哥哥打打殺殺的樣子,其實她知道哥哥以前是不喜歡跟人打架的,因爲哥哥每次渾身是血地回來,不管多累,都要先去泡澡,洗去一身血污。
她也明白,哥哥是她唯一的親人,充當着爹爹和孃親的角色,他必須強大,強大到能保護她,不受半分委屈。
在他們這個年代,沒有人會教他們法術,他們所有的所知所學都是憑自己的能力在實踐中琢磨出來的,而蕭楊所學的法術,都是從近身格鬥中用身上一道道新傷舊痕,一步步走到今天。
這次蕭楊的目標是一個衣衫襤褸的中年人,穿着黑斗篷,黑腰帶,腳踩一雙破了好幾個洞的黑靴。
蕭楊慢悠悠拿着根狗尾巴草跟在他後頭,然後突然彈了塊小石子到他身上。
在上古時期的蠻荒,這個動作往往代表着挑戰的意味。
那個人瞬間轉過身,眼底一絲光芒閃了閃,道:“小兔崽子,要玩到一邊去,我還不想殺你。”
蕭楊不以爲然地笑道:“一隻貓妖而已,口氣這麼大。”不錯,站在他面前的黑衣人確實是只貓妖。
貓妖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來的牙齒黃黃的,一看就知道經常吃人肉。
蕭楊嫌惡地轉過頭,卻感覺到耳邊一陣風颳過,等蕭楊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對面的貓妖不知何時抓了蕭楊身後來不及退開的阿碧。
蕭楊變了臉色,他剛纔明明叮囑過阿碧讓她不要跟來,就是怕她出意外,沒想到阿碧一直跟在後面。
阿碧雖然年紀小,但是骨子裡像蕭楊,被貓妖抓着後領提了起來,卻依舊咬着嘴脣一聲不吭,只是,從她發白的嘴脣能看出她心裡的害怕。
蕭楊心裡一顫,手裡馬上幻化出一根白骨鞭。
他每次殺一個敵人,都會把敵人的脊樑骨取一塊下來,接在他的鞭子上,如今的鞭子不知道串了多少人的脊樑骨,光是看着就讓人背脊發涼。
蕭楊緊緊捏着鞭子,手指因爲用力而發白,直到和鞭子上的骨頭同一個顏色,他嘴裡繃出幾個字:“放開她,不然,有如此鞭。”白骨鞭配合地發出一陣讓人牙齒髮寒的聲音。
貓妖本沒有當回事,只以爲是個普通的小孩,直到看到這個鞭子,才知道面前的小孩就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少年。
不過他仗着自己年紀比他大上好幾輪,俯視着他說:“都說最近蠻荒有個遇到人就想決鬥的小孩,原來就是你。”貓妖砸吧了下乾裂的嘴脣,眼角打量了一下阿碧,對蕭楊說道,“這樣吧,我也不爲難你了,這幾天沒好好吃過肉,這個女孩留下,你走吧。”
阿碧聞言,臉色白了白,用腿踢他,貓妖把她拎得遠了些,沒踢到。
這個舉動沒有惹貓妖生氣,他反而頗有興致地像在逗一隻寵物,隨後眼睛一亮,“這麼香的小姑娘,莫非是……”綠色的小眼睛在阿碧身上滴溜溜轉了幾圈,用鼻子在阿碧身上嗅了嗅。
阿碧掙不開,差點哭出來,貓妖卻眼底精光大盛,大笑了幾聲,“真是天助我也,我找了這麼久的洪荒神體居然就在眼前,哈哈哈……”
聞言,阿碧和蕭楊馬上變了臉色,蕭楊在貓妖仰頭大笑的時候揮了一鞭子過去,沒想到貓妖就像身上長了眼睛,身形一晃,躲開了這一鞭,嘴裡不停地說着:“洪荒神體,食者仙力大增,世人有眼無珠,皆以爲這是神仙的肉,沒想到居然是個小女孩,哈哈哈,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秘密被說破,擔心被旁邊更多的人聽到,蕭楊又急又怒,可是偏偏沒有辦法,眼眶發紅,大吼一聲:“住口。”提了口氣,一鞭子又快又急地甩過去。
貓妖得意忘形之間避不及,被打掉一隻耳朵,血從耳側滴下來,瞬間紅了半張臉,顯得面目更猙獰,但是他似乎心情好得過了頭,無心戀戰,急着要找個地方享用美味,施了個隱身訣,欲遁地而逃。
蕭楊奮力揮着鞭,可惜貓妖已經帶着阿碧不知所蹤,他仰天長嘯了一聲,迴應他的,只有漫天低沉的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