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虞閣老府裡一大早靜悄悄的,閣老近日身體不適病休在家,丫環小廝們路過前院書房都擡高了腳步,很怕弄出響聲,吵到了養病的閣老。
虞閣老多年在朝爲官,早起了大半輩子,已經養成了習慣,哪怕病休在家,也早早起牀。
今日虞府大門纔開,便有人送來一封密信,他讀完了信在案前沉思良久。
憑着他在朝爲官多年經歷過的政治嗅覺,從周鴻被任命爲兩淮鹽運使之後,就嗅到了一股危機感,身處高位,卻又不能遙控外孫,只能寄希望於他多年在軍中鍛煉出來的機敏,化解眼前危局。
周鴻在兩淮按兵不動之時,他還頗爲欣慰,至少在不能確保自身安危之下,不要輕舉妄動纔是最好的處理方法。
沒想到周鴻隱忍一年多,到底還是按捺不住,在江南鹽道這塊腐肉上撕開了一道血口子,將問題捅到了聖人面前。
自京中得信之後,虞府門檻差點被人踏破,這中間有同鄉有弟子有同門,虞閣老在朝中人脈甚廣,不消說這些人求上門來,定然都與鹽字沾邊。
他敏感的察覺到風暴正在逼近,也許此次不止是因爲鹽道,還會有別的原因,只是不知道兩淮詳細情況,正好初冬京中降雪,他着了點風寒,但順勢病休在家。
正在焦慮之時,周鴻的密信就送到了他案前。
虞閣老在書房裡坐的太久,之前小廝端進來的火盆都快滅了,房裡漸漸冷了下來,他起身開窗,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窗外又下起了雪。這是今冬的第二場雪,兩次前後間隔了半月,他還在府裡閉門不出。
原本前兩日還在考慮銷了病假入朝,接到周鴻的信他又改了主意。
多事之秋,他既不能貿然幫助外孫,也不能隨意幫弟子同鄉等人,只能居中觀望。
虞閣老閉門謝客養病,但這天傍晚,虞府大門還是被敲開了,太子殿下駕臨虞府探病。
聖人身體不好,太子時時進宮侍疾,但聖人都未曾鬆口讓太子監國。太子雖能爲聖人分憂,但凡朝中之事總要請示過聖人的意見,朝事處理效率比之聖人身體康健之時,竟是要緩上許多。逢此時機,虞閣老又抱病在家,太子真是跑的焦頭爛額,還未見成效,今日便請示過了聖人前來虞府探病。
原本太子來虞府探望老臣也沒什麼,以虞閣老的資歷得未來儲君親臨探病本是榮耀,但非常時期,聖人極爲敏感,若是不徵求過他的意見而踏足虞府,便有籠絡重臣之嫌。
虞閣老在書房迎接太子,他被書房侍候的兩名小廝架着胳膊,顫顫微微跪了下來:“微臣不知太子殿下駕臨,有失遠迎,請殿下恕罪!”
接到門上來報,太子親臨,虞閣老頭上裹着巾帕,捂着帕子使勁咳嗽,倒好似要將肺給咳出來。書房近來時時有藥端進來,他便拿來澆花,進門便聞得一股藥味。
太子近來常在聖人面前侍疾,亦常聽聖人咳嗽,來之前心中還存疑,不知道罵了多少聲“老狐狸”,見勢不妙就裝起病來,現下扶了虞閣老起身,感覺這老狐狸好像把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到了他雙臂之下,想來尋常他顧着體面,是斷然不會在儲君面前失儀之此,便猜測他是假病的心思也淡了一點。
“閣老快快請起!父皇龍體抱恙,閣老又病休在家,大小朝事千頭萬緒,孤實在分身乏術。父皇與孤都盼着閣老早日病好還朝。”
虞閣老咳嗽半日,才答道:“不瞞殿下說,微臣也想盡快回去,只是老來病骨難支,只恐近來沒辦法爲聖人跟殿下效力!”
太子心裡暗罵虞閣老狡猾,江南鹽道之事在京中已經傳的沸沸揚揚,不止是影響到了虞閣老,就連太子也頗受影響,他今日前來雖是奉聖人之命,但卻暗含了另外一層心思。想着周鴻既是虞閣老的外孫,他必定對江南之事知道的更爲清楚一點,未必沒有含着打探消息之意。
“孤也盼着閣老早日病好。閣老近日病休在家,可不知道你那外孫周遷客都快將兩淮鹽道攪個天翻地覆了。喬立平已經被押解回京,暫時關押在大理寺,而同行的鹽梟兇徒半道上跳江而逃,失蹤的失蹤,斃命的斃命,案子恐怕一時半刻還審不了,總得等抓住了鹽梟兇徒才能開審。”
虞閣老接到周鴻的信時,龔江還未失蹤,才被天使押解離開揚州,因此他竟是不知道最新消息的。聽得此語,頓時大爲驚訝:“這鹽梟兇徒也太狡猾了吧?既是被他逃脫,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將人抓回來。”
龔江抓不回來,鹽道案子結不了,喬立平也只能暫時被押解在大理寺監牢之內。
太子見他面色驚異,倒並非作僞,便暗暗猜測他並不知道消息,再寒暄幾句,便告辭離開了虞府。
虞府門口停着太子車駕,內裡生着銀絲炭爐,還鋪着厚厚的地毯,太子上了車駕,裡面便有一名中年文士跪伏在地迎接他。
“許卿請起!”太子虛扶一把,那中年文士便直起身子,依舊跪坐在地毯之上,關切的問道:“殿下去了一趟虞府,可是打探到了什麼新的消息?”
太子搖搖頭:“虞相這個老狐狸,生怕沾了一身腥,孤瞧着他竟是想保持中立,大約也只會惟父皇的命是從,真要能從他嘴裡掏出點什麼來,才奇怪了。孤只是想試探一二,倒瞧不出什麼異常。”
那文士道:“喬立平雖押解回京了,可惜鹽梟頭子跑了。微臣已經想辦法打聽到了那鹽梟頭子的供詞,若當真是事實,恐怕朝中要掀起一番腥風血雨,殿下也可趁此機會……”
他的未盡之語太子都明白,這幾年三皇子與五皇子漸成氣候,都是成年的皇子,聖人也有意歷練兒子,好幾名皇子都在朝中六部見習,反倒是太子聽着協理陛下處理政事,事實上是連一片瓦的決定都要問詢聖人,比之衆皇子反倒要束手束腳的多。
若是兩淮鹽道案能拉兩名皇子下馬,也算是去除了強而有力的對手,於他將來登基的路大有益處。
“要是有真憑實據就更好了!”
太子撫膝而嘆。
揚州的冬天不似北方的冬天,總是帶着股揮之不去的陰鬱溼冷之氣,讓人骨頭縫裡都泛着寒氣。
時近臘月,葉芷青的回春堂生意還不錯,也能養活一大家子人,而今年冬天街上冷病的人不少,她便每日讓丫環們熬了驅寒的藥茶在門口施捨。
虎妞帶着幾個丫環每日只熬兩大鍋,送完了就收攤。
今日葉芷青才坐在裡面看診,面前坐着的老婆子雙眼生滿白障,若是現代醫學,只消一個小小的手術就能讓老太太重見光明,但這個時代還不能做精細的手術,只能用鍼灸跟草藥緩解病情。
陪着老婆子來的是她家兒子,穿着粗布短打,人卻很是精神,扶着老太太呵護備至,瞧着極是孝順。他問了許多問題,全是關於老太太眼疾的。
葉芷青正一一爲他解答,忽聽得門口喧譁聲,虎妞斥責:“你這人好不曉事,連碗也不備,讓我拿什麼舀給你喝?”
緊跟着便是其餘丫環的尖叫聲,她起身往外走,纔到了門口就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叫花子站在施驅寒湯藥的鐵鍋面前,花白的頭髮整個披散在臉上,根本瞧不出他的模樣。他的半截褲腿都沒了,整個腿上紅腫化膿,還生了凍瘡,人卻恨不得往湯藥鍋上撲上去。
虎妞阻止他,宋魁將他攔腰抱住,他便在那撒潑耍瘋,嘴裡呵呵亂叫。
思萱不能說話,面露不忍,直往後縮。
“怎麼回事?”
衆人都認識回春堂年輕的大夫,知道她年紀輕輕醫術卻不錯,又生了副慈悲心腸,見到她來便紛紛讓開。
葉芷青到得近前,那老叫花卻不亂叫亂嚷了,她低頭看看老叫花一雙爛着的腰,穿着雙草鞋,大冷的天五個腳趾頭都在外面,瞧着着實可憐,心裡便有些不忍,吩咐宋魁:“宋叔,將這位大叔帶到裡面去,我治治他腿上的傷。”又吩咐虎妞:“拿我們的碗盛一碗湯藥過來給他喝。”
老叫花被宋魁給抱進了回春堂,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他似乎並不傻,低頭看着葉芷青蹲在他面前,拿乾淨的布清理他腿上的傷口。
少女的手指白生生如上好的玉石雕就,襯着他的雙腿更是噁心欲嘔,但她似乎並不嫌棄,一徑替他處理乾淨,將膿痂都清洗了,又撒上上好的藥粉,纏上白帛,還囑咐他:“近來不可見水,每三日過來換一次藥,切記切記!”說完了吩咐人拿了幾十文錢給他買饅頭吃。
老叫花似乎大受感動,低頭從一篷亂髮之中注視着她,用旁人聽不見的聲音小聲道:“小丫頭,我們又見面了!”
葉芷青還當自己幻聽,她驚訝的擡頭去瞧,老叫花又道:“小丫頭,上次蒙你救命,救命之恩還未報,今次又麻煩你了!”
——這個人,正是京中與兩淮都在到處追緝的逃犯龔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