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時常憶起母親,難忍悲慼,月影宮的日子倒是極愜意的,不僅衣食無憂,詩經也好,音律也罷,都是七七極爲喜歡的。因入宮的日子最短,功課落下一大截,莫愁特意吩咐一一和六兒督導七七,一一負責琴技舞藝,六兒負責識文習字。晨起唸詩,晨課撫琴,午後練舞,晚膳後一一和六兒再開小竈補習。七七在月影宮日漸如魚得水起來,不僅詩經趕上了衆姐妹,琴藝更是日益精湛。小拐經此一難,竟也改了些膽怯的“痼習”,雖無習武天分,虧得吃苦耐勞,舞刀弄槍也漸漸似模似樣了。
山中一日竟似世間一年,一晃已是翌年酷暑……
352年,距稱帝、滅後趙石族不足兩年,冉閔的龍椅日漸不穩。建國後雖一度六勝胡族,驅百萬胡蠻出了中土,但連年征戰和種族仇殺已叫中原之地滿目蒼夷,國力大衰。這年夏,燕王慕容俊派心腹大將慕容恪率兵攻魏,冉魏政權岌岌可危。
一日午後,莫愁正教姑娘們習扇舞,舞室竹簾竟被哐嘡扯了下來……衆人皆是一驚,齊齊扭頭……
一愣一僵,想是未曾料想用力如此過猛,若海悻悻地撂開竹簾,竟尷尬地抿抿脣,些許氣喘吁吁道:“莫愁,跟我來。”
漫然甩開舞扇,莫愁幽幽撫了撫纖纖玉指,傲然一笑,朝姑娘們使了個眼色,便隨着若海盈盈出屋。
空幽幽的門框,框着朦朦山黛、油油卉木,似足了一幅絹畫。畫中一玄一粉兩襲倩影,綴在萬綠叢中……
姑娘們歇了下來,自是忍不住好奇偷瞄,只見那一玄一粉初時尚相談甚歡,片刻便劍拔弩張起來。耳邊隱隱浮着若海的尖刻嘲諷,卻聽不分明,姑娘們些許着急,不由自主地聚在了門前,探頭張望豎耳偷聽。
若海甩手離了去,臨行似撂下了什麼狠話。莫愁僵在原地,定定地凝着遠方,半晌,才拖着步子回舞室。並未踏入舞室,莫愁唯是頓在門前,心灰意懶地揮了揮,淡淡甩了句“散了”,便悶悶踱回住處。
“怎麼了?”六兒嘟着嘴,眼巴巴地瞅着一一。一一隻是不解地搖頭。
九兒蹙着眉,忿忿地哼道:“定是若海欺了咱師傅,同是一營掌事,她憑什麼這般霸道?”
一向寡言的三三撅了撅嘴,嘀咕道:“影舞來無影去無蹤,厲害得很,所有人的命都捏在他們手裡,她能不霸道麼?”
七七瞅着姐妹們七嘴八舌地叨叨,默默不語,心底暗涌一絲不祥,竟生了些許懼怕。
琤……
琤崆劃破夜幕,月光似被驚醒,葉面的夜露似被彈將起來,咚……滑落輕墜,青石臺微染一點天淚。琤琤淙淙……琴音嘈嘈若驟雨,竊竊如私語,夜露綴滿石臺,淚痕斑駁。
嗚……嗚……夢中胡笳驚醒榻上之人,七七揉了揉眼,惺忪地瞥了眼窗櫺細縫映落的月光,誰三更半夜撫琴?一一姐姐?扭頭一望,一一分明酣睡着,誰?細聽琴音,心絃卻是一繃,這曲子……七七不由愣愣地摸爬着起身,躡手躡腳出屋。
參天古槐下,青石臺前,莫愁眯縫雙眸似沉沉醉入夢鄉,十指卻驟急驟弛,衣襟亦似清揚起舞。
啪啪啪……輕輕的鼓掌聲,幽幽迴盪坪中。
噔——
琴音嘎止,莫愁卻不曾睜眼,月光下濃密的睫毛似染了一層清霜,透着熒熒之光。扯着絲絹,莫愁別過頭,輕輕拭了拭,方緩緩睜眼,擡眸淡漠地瞟了一眼,便起身抱着九霄環佩回屋。
何離頓在坪中,幾許尷尬,斂眸讚道:“娛靈大人的琴音果真是餘音繞樑三日不絕。”
莫愁緊了緊懷中的瑤琴,既不搭話也不回望,唯是垂着眼瞼默默挪步。
那抹落寞背影,似一葉銷魂剪紙,輕落心頭卻炙熱灼人,何離蹙了蹙眉,緊隨一步,脫口而出:“生死有命,憂傷亦是枉然。他……算得上蓋世英雄,的確爲漢人謀了福祉,若海那般說……你千萬別放心上。”
一僵,削肩顫了顫,瞬即一振,莫愁直了直脊樑,語氣滌得清淡無塵,卻盡染一抹悲涼:“他……與我何干?寡情薄倖的負心漢,我會把他放心上?笑話。”
何離一怔,出神間,那抹背影已飄然而逝。
猛抽一氣,七七怯生生地退回屋內,心撲撲直跳,做賊心虛般趕緊上榻假寐。
翌日,月影宮便炸開了鍋。魏帝冉閔被燕兵圍困,兵敗被俘,連日押往燕都。冉閔此行九死一生,魏國分崩瓦解了。
月娥教習,得深諳天下時勢。經這一年半載,姑娘們對五胡爭霸的局勢已略知一二。中原之地胡人肆虐,匈奴後趙一滅,羣雄四起。氐族趁亂異軍突起,後趙略陽郡公蒲洪,棄走鄴城後,依方士所言改姓“苻”,自稱三秦王。稱王不久,被宿敵投毒,苻洪薨,其子苻健代統其衆,入主長安,據有關隴。351年,苻健自稱大秦天王,大單于,翌年,效仿冉閔,稱皇帝,改國號秦。其他大大小小據地稱王的,不勝枚舉。
中原之地,唯一能與胡人匹敵的漢人政權唯剩魏國,如今竟被滅了去,這消息怎不叫人震驚?鮮卑族燕國霸着遼河流域,打着東晉正統的燕王旗號,對中原之地覬覦已久,如今吞了魏國,慕容俊自恃強盛,便棄了東晉旗號,自稱燕皇帝。
縱觀天下之勢,像樣的漢人政權僅剩偏安南方的司馬氏東晉及佔據西疆的張氏涼國。涼王張重華正值盛年,勵精圖治,涼國不容小覷。而東晉,司馬氏式微,晉廷實由世族大姓把持,莫說揮師收復中原,便是重振朝綱亦有心無力。月影宮主公司馬復對東晉嗤之以鼻,認爲東晉皇室並非司馬氏正統,晉廷君不君臣不臣的現狀更是丟了司馬家的臉面。
日日洗腦使得月影宮衆人皆信服主公司馬復,皆以晉廷正統自居,皆以復國爲己任。
得知這消息,姑娘們少不得一番議論,唯是見着莫愁無精打采地步入琴室,不得不噤了聲。
眼眶泛黑,難掩疲態,莫愁冷淡地瞟了眼一一,無力地說道:“你跟我來,其他人暫且歇上一日,散了吧。”
七七惴惴不安地攀在臥室門前,癡癡地凝着一一,淚盈了眶,道:“一一姐姐,你這是去哪兒?”
緊了緊包袱,一一擠出一抹微笑,踱至門前,凝着七七輕聲道:“我隨玉兔營下山騎馬,別擔心。”瞟了眼坪中默默立着的六兒,一一微微一笑,便離了去。
約摸一月光景,一一終於隨着玉兔營回了月影宮。此時,冉閔在遏陘山被斬殺的消息已傳了來。一一尚不及回屋放下包袱,已被莫愁傳了去。這一去便是十日,師徒倆成日窩在莫愁寢室,不知所爲何事。
這日,莫愁終是露了面。黃昏,一一約了六兒和七七琴室相見。
細聲聆聽,一一連連點頭,道:“七七,彈得真不錯,往後再用不着我教了。今日,是我最後一次教你了。”
蹭地騰起,振得琴絃一繃,七七驚恐地瞅着一一,星眸騰起一抹氤氳。六兒鼓鼓腮,些許悻然地耷拉下頭。
一一振了振,強扯一絲笑意,道:“師傅說過,月娥有月娥的歸宿。明日……我就走了。”
啪嗒……啪嗒……
淚落琴絃漾起一抹殘音,七七悽悽地垂下眼瞼,默默抽泣。六兒瞥了眼小姐妹,也不由地悲從心起,哭了起來。
淚盈眶,一一踱近兩步,一手拉着六兒,一手拉着七七,鎮了鎮氣,微揚聲線:“瞧你們,白老頭說……我們三似一家親,我……不會……忘了你們。”
哽住,一一嚥了咽。三人不由簇頭,輕聲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