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王猛已候在承明殿多時,連夜從始平縣趕來,面色依稀還蒙着煙塵。
“愛卿平身,坐。”苻堅攙起王猛,揚手指了指一側的棋盤。君臣相視而笑,雙雙落了座。
“始平縣如今一片祥和之氣,更現路不拾遺之風,愛卿居功至偉,着實該賞。”苻堅嚅脣一笑,落了子。
捻着白子,王猛攏在掌心旋了旋,擡眸望一眼對坐,道:“陛下謬讚,微臣只是盡臣子的本分罷了。微臣此番未得召便入京,想來陛下亦知來意。”
“嗯……”點頭,掠過一抹憂思,苻堅淡淡道,“陽平公請調雍州牧一事,孤已准奏。愛卿的憂慮,孤也知曉。可……身爲兄長,當惜手足之情,身爲國君,當顯容人之度。”
王猛索性把白子撂回棋笥,撫膝道:“陛下之仁,乃蒼生之福。然,陽平公請調戍邊冀州不成,才退而求其次,請了雍州。雍州富庶,更是陛下起兵之地,舉足輕重啊。微臣以爲,不妥……至少,當下不妥。若不能收陽平公之心,留他在長安方是萬安之策。”
苦澀一笑,苻堅凝着王猛,問道:“愛卿可有兄弟?家中排行第幾?”
“微臣是家中幼子,有兩個哥哥。”王猛垂眸,輕嘆一氣,猶豫一瞬,些許爲難,“陛下既與微臣閒話家常,微臣便斗膽僭越。爲成全手足之情,陛下已割捨所愛,如此,已是仁至義盡。”
面色唰地一變,苻堅卻並未動怒,笑愈苦:“孤虧欠的……何止融弟?罷了,愛卿此番與孤推心置腹,孤甚感欣慰。可,調任一事,孤心意已決。愛卿亦不必過度心憂……”
指指棋盤,苻堅解嘲一笑:“孤既敢走這一步,便留了後招。孤唯想盡力化解融弟的心結,如此,即便……孤也沒什麼後悔的了。”
王猛不好再多言,只好無奈地點頭。君臣二人對弈一局,王猛便匆匆請退,趕回始平縣。
“你說,孤……是不是……太狠,太過分了?”撥弄着棋子,苻堅捂着額,輕嘆一氣,分明在問近侍卻似自言自語。
一怔,方和撅着嘴,搖搖頭,片刻,又爲難地點點頭,終是支吾道:“陛下的……心思,奴才都知。可……可,氣得郡主……吐血,或許,這話……確也……重了些。”
眸子微沉,苻堅苦苦地嚅了嚅脣,拿不定主意的忐忑:“過門便是客,孤去探病,儘儘地主之誼,可妥?”
方和更是愣住,頃刻,嘿嘿道:“妥,如何不妥?奴才這就去置備。”
“唉,慢着。”苻堅招了招手,道“吩咐御膳房備栗子糕,她……喜歡。”
“諾……”
涼亭沾染秋露,不免有些清冷。顏兒倚着廊椅,伸手去接片片凋落的紅葉,秋至,冬不遠……落寞地耷下頭,擱在憑欄上,癡癡凝着落紅,顏兒只覺四下悲涼,徒增傷感,四季更替,終有春暖花開一日,然,心頭的嚴冬恐是一世都走不出了。
瞥見黯然神傷的瑩白身影,苻融不由住步亭外,眸光頃刻柔了柔。唯是一瞬,搖頭不以爲然,苻融快步進了涼亭,依舊孤傲模樣:“怎樣?郡主天資聰穎,肺魚中毒一事誰是主使,不肖我多言,你也知曉。你……需要這門親事。”
玉靨未見波瀾,顏兒攤開纖細五指,瞟了眼掌心落葉,輕輕吹了一氣,眼見葉墜無蹤,淡淡道:“你……能應我一事嗎?”
微怔,苻融漫然地落座石凳上,倒也不瞧顏兒,漫不經心道:“說說看。”
星眸一顫,顏兒解嘲般扯了扯脣角,毫無底氣地輕聲道:“今生……只……娶我一人,不納妾,可好?”說罷,回眸直直地望向苻融,眼神卻無期盼,唯剩探究。
愣住,繼而蹙眉,苻融玩味一笑,唯是凝着娥眉黛玉一瞬,又沒來由得斂了笑:“郡主倒真有意思。古往今來,但凡有本事的男子,哪個不是三妻四妾?況且……”
咽回了話,苻融傾着身子,湊近些許,半認真半打趣:“或許我會是個情種,可……那也得看你有無本事抓牢我的心。你可知,問這種話的女人……愚蠢得很。”
落寞地垂眸,解嘲一笑,笑得叫人心碎,顏兒振了振,道:“我知,這段姻緣,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如此,倒也好辦了。”
擡眸,顏兒坦然地望着苻融,胸有成竹模樣:“既如此,若有一日,我對你沒用處了,或是……你遇到了心儀的女子,我願意讓出嫡妻之位……”
愕然,苻融直起了身子,滿目疑竇,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竟一時不知所以,可心頭卻隱隱泛起一絲酸意。
“只望你答應我……”頓了頓,星眸蒙上一抹氤氳,顏兒擡眸望一眼陰濛濛的天,嚮往道,“幫我……重獲自由。”
“自由?”苻融低聲嘀咕。
“嗯……”噙着淚,顏兒點點頭,重複道,“自由!我不願再受制於人,像……而今這樣。至於怎麼幫……需要時我自會開口。”說罷,問詢地捎了一眼。
陰着眸子瞧了瞧,苻融翹起二郎腿,背倚着石桌,直勾勾地凝着顏兒,只想把眼前的女子瞧個明白,一瞬,心底自嘲,自己的目的已然達到,管她那麼多作甚?於是合手一緊,道:“成交了。”
半點不意外,顏兒伸出手,攤開手掌,強裝莞爾:“聘禮……給我吧。”
苻融又愣了住,活到十七歲還不曾見哪個女子這般臉皮厚的,伸手索要聘禮竟也臉不紅心不跳,卻是莫名失落,自己的姻緣如何就淪爲了一場交易?於是悻悻地從袖口掏出一個精緻小巧的錦盒,不情不願地送了出去。
伸手去接,剛要夠到,哪知卻被那人收了回去,顏兒不耐地往憑欄上倚了倚,別眸他處,冷冷道:“本就是爲勢所迫,才勉爲其難收下。你若改了主意,我求之不得,不送了。”
“呵呵……”苻融爽聲一笑,嘭地開了錦盒,低瞥一眼翠玉簪子,戲謔道,“到手的獵物我怎會輕棄?”
禁不住冒火,每每見他,每每來氣,顏兒便要起身離開,肩卻被死死摁住了。
一手摁住顏兒,一手捻起玉簪,苻融起了身,貼近一步,瞥一眼雲鬟霧鬢,歪頭嘟嘴,玩世不恭模樣,隨手便把玉簪插在了黛髻上,喃喃道:“送玉簪子,不過貪它溫潤,下回你再用簪子來戳我的喉,怕是不能得逞了,它可比不得金簪,鈍得很。”
發線輕輕一扯,頭皮竟是一麻,心瞬即飄上了雍山之巔,顏兒垂眸,腕子上空空如也,玉簪戳的哪裡是他的喉,分明是自己的心,落幕了……從今往後,他是妹夫,是大伯,還是……仇敵,這顆曾爲他跳、爲他喜、爲他憂的心,貼上了詛咒,再不會愛了……手木木地緊着空蕩蕩的腕子,晶瑩潤了烏睫,甸甸如葉尖的秋雨,滴落,斷了線般滴落……
心一緊,手僵在半空,苻融凝着淚眸,心沒來由地泛起一絲酸楚、一絲淡淡的疼,手指不聽使喚地湊近凝脂,輕輕拭了拭。指尖的清潤轟地喚醒清明,眉梢緊蹙,苻融縮手,冷厲道:“既是我的妻,往後便容不得你爲他落淚。”
驚醒,顏兒擡眸,苦苦一笑,倒半分不示弱:“你既對我無情,我笑也好,哭也好,與你何干?若要我不落淚,那也得看你有無本事。”
毫無徵兆地捏着顏兒的下巴揚起,苻融俯身湊近,脣不由分說地貼上了淚眸,輕輕一吻。
“你……”始料不及,顏兒猛推一把,厭嫌地揉了揉眼,剛要開口……
苻融已攤開雙臂,聳着肩,退出涼亭,大聲笑道:“我有無本事,重陽夜,你自會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