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靈牌,摳開底蓋,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枚沉甸甸的……石頭,杞桑平靜地送到他跟前:“我猶豫了很久。他想用這個換回我娘,我……”她咬着脣,強擠一絲笑意,塞在他手裡:“天意吧。”她擡眸,兩汪秋水深邃含情:“永玉,君命天授,你一定可以闖過這關的。”
水潤眸底焦灼着一點亮光,似玉璽的影子,目光睃巡在皓玉柔光和熠熠星眸間,苻堅釋然輕笑,推了回去:“傳國玉璽的確是君王無法抗拒的誘惑。可,也不過是塊石頭罷了。即便無它,孤也能平定天下。”
他撫着她的靨,笑得淡然,可心底卻是澎湃涌動的感動與歡喜:“你真傻。一個男人若真心愛你,絕不會讓你感到丁點爲難。你怎能爲了一塊石頭,以生母相易?即便是爲了孤,也不能。”
他的掌心,許是拉弓射箭,指節處裹了一層厚繭,硌得臉頰酥酥麻麻,杞桑戀戀地蹭了蹭,脣角勾起一絲恬靜笑意:“談不上相易,我不過是……不想接受他的好罷了。舅舅說,娘心底其實是願意的。謝家容不下娘,涼國也回不去,與其無處安身,倒不如縱情恣意一回。”
“回涼國又有何難?待內亂平定,孤來安排。”
杞桑微微搖頭,笑得眼角沾了溼意:“娘並不想回去。我早想好了,等可足渾皇后百年歸去,我便送娘去龍城。生不得同衾,死得以同穴,想來,也是種幸福。”
十一月,瑞雪紛飛,長安城卻是人聲鼎沸。“君權天授,天王萬歲!”的疾呼聲不絕於耳。十里長街,塞滿了匐倒叩頭的平民百姓。原來,天王機緣巧合,喜得傳國玉璽,定了該日,開壇祭天。玄黃龍攆、高頭大馬、文武百官,浩浩蕩蕩開往南天門。
傳國玉璽的來路,一時被傳得神乎其神。
有人說,一個白鬍子老道踏着頭一場雪,入宮覲見,獻出傳國玉璽後,踩着祥雲升了天。老道原是天神使者。
又有人說,落雪結冰,一個老漁民在雍水鑿了個窟窿捕魚,不想竟捕到一條被蒲草纏繞的大魚。那魚足足丈長,開膛破肚後,居然不見一滴紅,只見傳國璽閃閃發光。老漁民深諳天命,趕忙入宮獻寶。
還有人說……傳說各異,唯獨一條是萬民異口同聲的,“天王乃真龍轉世,受命於天,皇權神授。”
一日之間,“四公亂,長安破”的讖言銷聲匿跡,長安城民心得穩,應徵入伍者絡繹不絕。
嘭——苻柳狠捶一拳,激怒而起:“君權天授?哼,隨便整一塊破石頭愚民。苻堅真是無膽匪類,盡玩點無知婦孺的把戲。”
信使挪着退了一步,卻還是小聲道:“開壇祭天,傳國璽現世。有舊朝老人親見,確是真品。”
司馬曦坐在客座,一言不發,面色森冷。
“真品?晉國有,燕國有,世上還有三塊不成!司馬曦!”苻柳一聲怒喝,扭頭惡狠狠地瞪着客座,“你不是大言不慚,號稱月影宮有通天本領嗎?我要你戳穿苻堅,叫他失信於天下!”
司馬曦幽幽起身,冷冷瞥一眼,黑着臉,默默離去。
“你!”照理說,司馬曦此時寄人籬下,哪裡有資格猖狂無禮。可他向來我行我素,多半時候都不曾把苻柳放在眼裡。苻柳原就動了氣,此刻已到了無法遏制的地步,直想衝過去,一把揪住他。
“呃——晉公息怒,他就這脾性。”冉兒一把抱住血氣方剛的賓主,嬌嗔勸解……
霽光耀眼,雖然黃昏已至,卻還是亮如白晝。背抵着門框,雙手環抱胸前,冉兒瞥一眼屋子裡打捆行裝的黑麪神,嗤笑:“不是不把他當回事嗎?怎麼又乖乖啓程呢?”
吱——司馬曦紮緊包袱,甩上肩,黑沉着臉,疾走出屋。
冉兒一把拽住他,撇嘴:“別以爲我不曉得,你又是爲了那個女人。”
司馬曦扭頭一剜,眸子嗜血。
這女子不以爲然地笑笑,千嬌百媚地搖頭:“莫說你不是。這些年,你老是疑神疑鬼,總自欺欺人地說她還活着。一有風吹草動,便冒死往長安跑。她有什麼好?長得比我美?還是腦子比我好使?值得你這樣念念不忘。”
司馬曦反手一擒,死死掐住她的下巴,傾身逼了過去,直貼上了那副纖細身子。這姿勢要多銷魂便有多銷魂,而語氣卻要多狠戾便有多狠戾:“別以爲你有多瞭解我!辦好你的分內事,我的事,你少管。我警告你,你若再敢多嘴半句,小心我撕爛你的嘴!”
“呵呵……撕爛那張嘴呀?”被掐着下巴,吐詞含糊,冉兒卻笑得淫邪。
“淫婦!”司馬曦一個甩手,揚長而去。
“你只管放心,涼國那兒,我自會招呼好你的老相好。”冉兒揉着嘴,依舊笑着,眼角卻泛了淚珠子。
積雪壓得樹丫直墜,院落剷雪的家僕吭哧吭哧地忙碌不停。一抹孤寂身影,攏在厚厚的披風裡,落寞失魂。
“哎喲,這天雖住了風,可還是冷得透骨。你杵這兒做什麼啊?快,隨外婆回屋去。”孫夫人攬着苻芸,心疼地搓了又搓。
苻芸愁眉苦臉,卻竭力擠出一絲笑:“外婆,您身子骨弱,進去歇着吧。我一點兒都不冷,閒着也是閒着,就想在這兒等……峰哥哥。”
“你這孩子。”昏暗的眸子滿是心疼,孫夫人不由分說地拖拽,“峰兒出使涼國,這纔多久哇?一個月都不到,哪裡會這麼快,大雪封路,即便這會啓程回來,怕也得臘月纔到的了吧。”
苻芸拗不過,只好往回走。她輕嘆:“峰哥哥又不是文臣,勾心鬥角,錙銖必較地談判,他哪裡懂?真不知哥哥怎麼想的。爲何要他出使涼國,哎……”
“快,走快點兒,念兒那麼丁點大,哪裡懂得照顧弟弟,我們得趕緊去。”
午夜,朔風嗚咽,冰霜雪凍。內殿,酣睡氣息,籠在朦朧的紗燈迷霧裡,既暖又甜。一縷低鬱的哼哼,劃破靜謐的酣夢,隔着厚厚棉帳,甕在睡榻裡廂,嗡嗡地,愈發慼慼。
“怎麼了?”苻堅驚醒,枕邊人正迷迷糊糊地晃着腦袋,驚惶失措模樣。他撐起身子,撫着她的額,竟溼噠噠蒙着一層薄汗。
“怎麼了?嗯?”他一手撫着她的額,一手輕柔地拍着錦衾。緊蹙眉角,他睡意全無。幾近癒合的心絞痛又在隱隱作祟。這已不是她頭一回夢魘纏身,隔三岔五,她總會如此。他痛,更悔。
“顏兒,別怕,孤在,別怕……”他低喃。獨處時,他還是喜歡喚她顏兒,貼心亦親近。她亦是如此。他試過,夢鎮時喚她桑兒,於她似無半點寬慰,反倒是……
瞧她稍稍安穩了些,他低頭吻了吻熟睡的眉眼。哪知,捲翹的睫扇地刷了開,熠熠星眸空洞洞地閃着迷離幽光,她竟醒了,目光尤帶悽恐。
他愕地僵了住,頃刻,湊着臉貼近:“怎麼醒了?”
悽清瞳眸,呆滯地睜了睜,杞桑忽地抽手攀住他:“永玉,我夢到他了,他……要找我報仇。”
胳膊上箍着的玉腕隱隱發顫,哀哀慼戚的聲亦隱隱發顫,苻堅怔了怔。
“他不單要殺我,他——唔——”
他撈起她,牢牢地摟在懷裡,結實的胸膛嚴嚴實實地堵住了溢在脣角的惶恐。“不怕,有孤在,怕什麼?嗯?”他揉着雲鬢,掌心添了幾分力道,“世間之事,陰差陽錯,緣也好,孽也好,半點怪不得你。前涼王英年早逝,固然是因……”
他咽回了話,下巴蹭着她的額:“張祚狼子野心,即便沒有冒牌的千金公主,他也會下手。怪不得你。至於……”
他摟得愈發緊,垂瞼,凝着那雙沾染溼意的眸子:“子女緣,強求不得。來日方長,我們定會兒孫滿堂的。不急。”
她張了張脣,到底說不出話來。
他淺笑,淺淺地吻落略顯蒼白的脣瓣:“孤正愁逮不到他,他自己尋上門來,也好。”
緊繃的身子嗖地弛了開,她幽幽闔目,貼在他懷裡,心理暗示一般呢噥:“我不怕,一點兒都不怕。”
寂靜雪夜,註定無眠。宮門之外,又一處院落燈火闌珊。
苻雅抖着披風,覆在伏案沉睡的丈夫肩頭,柔聲道:“老爺,你怎麼睡在這兒?”
王猛迷糊地醒來,揉揉惺忪的眼,半晌,才彎了一渦笑:“我看兵書竟看得睡着了。夫人怎麼起來了?大冷天的,快回房歇着去。”說罷,起身關切地推了推。
苻雅賢惠地搖搖頭:“武兒夜裡餓得緊,直哭着要喝奶,卻把文兒也吵醒了。奶婆子實在招架不住,我才醒來的。不礙事。”
苻雅下嫁王猛,三年添兩,誕下七星仔後,次年又生下一子。王猛爲愛子取名,寄予文武雙全的厚望,便喚作文兒、武兒。雅公主一女三嫁,情路坎坷,幸在子女福不淺,竟連生三個兒子。一時,也便傳作佳話。
“武兒雖幼,卻生性頑劣,遠不及文兒乖巧。”王猛滿目慈愛地搖頭輕嘆。
本是夫妻間最尋常的玩笑,卻叫苻雅張皇失措,面色陣紅陣白,便連步子都僵了住。王猛許是乏了,打了個瞌睡,便笑盈盈地攬了攬妻子的肩:“你先回房歇着吧。我洗漱完一會就到。”
苻雅癡癡呆呆地出屋。迴廊的窗櫺開了一條細縫,一陣冷風灌入,直叫她一個激靈。
“公主,”近侍桂兒躡手躡腳地貓過來,踮起腳,湊近一通耳語。
苻雅渾身一顫,腳後跟一虛,險些栽倒。
桂兒急忙一把攙摟住。
苻雅揪着近侍,身子抖得愈發厲害:“當……當真?”
“嗯,佛堂守門的,見那老道眼熟,五六年前分明來過,冰天雪地的,實在不好趕他走,便留他住上一宿。佛堂素來不許生人靠近的,他怕公主您責罰,怪他自作主張——”
“行了。”苻雅慌里慌張地瞥一眼身後房門,急忙止住了近侍,故作平靜地哼道,“多大點事。先扶我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