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澄烏瞳裡,倒映着自己的影,似簇着兩點細焰……顏兒逃也般垂瞼,不知爲何膽怯,卻分明覺到雙頰滾燙,不敢再看他,更不敢再聽他開口。
苻堅微微嚅脣,卻搜刮不出言語,水潤的眸瞧不分明情愫,心亂如麻或許便是如此,臨了,終是不痛不癢地撂下一句無奈嘆息:“又耍小性子。”
顏兒不忿地擡眸,這語氣聽着不似滿溢寵溺,卻似隱忍的斥責。人與人的距離,便是如此,過了那道坎,便什麼都變了味兒。你儂我儂之時,嗔怒亦是愛戀,分道揚鑣之時,留戀亦成仇隙……
“陛下別誤會,一句戲言罷了。山野村夫尚知,糟糠之妻不下堂,何況陛下夫唱婦隨琴瑟和諧?況且,我的婚事,父皇早有屬意——”
“胡說什麼?”苻堅一緊掌心,那雙眸騰了焰,仿似角鬥場鬥紅了眼的死士。
酣暢淋漓之感,顏兒玩味一笑,頭一回端着勝利者的姿態回望這個往昔被自己視作神一般的男子。
對望,道是無情卻情絲萬縷,道是有情卻是冰火兩重天……
方和捉急地躡腳跑了過來,適時打斷了對峙不下的二人:“陛下,陽平公夫人求見。”
這下輪到苻融急了,竟沉不住氣彈了起來。
“坐下,你我的事,我自會交代。”苻堅鬆開手來,卻是用眼神緊逼着顏兒就範。
本就想會會千金公主,顏兒順勢落了座,若無其事地又捻起了銀箸。苻堅這才轉身踱回主座。
片刻,張婉凝千嬌百媚地搖曳而至,玉雕粉琢,好個精緻的美人兒,可惜,眉眼道不出的尖刻。顏兒含笑,微微頷首。
“臣婦見過陛下。”張婉凝笑盈盈地施禮,視線滑至丈夫,又碰了一鼻子灰,那俊臉便沉了下來。
“平身,不必多禮,賜座。”苻堅淡淡一笑,眼神落在了弟弟身側,“融弟。”
“陛下叫你坐。”苻融不情不願地瞥了眼身側,脣角的蔑意抑也抑不住。
張婉凝落座,冷冷瞟一眼顏兒:“龍城公主,真是久仰。妹妹真是個可人兒。若早點相見,去年,我便會容下妹妹,飲了妹妹那杯茶。可惜,真真可惜。”
瞅着她搖頭得瑟的模樣,小草氣得脖子都硬了,竟反道:“夫人好大的口氣!我家主子是燕國詔封的公主,舊都龍城的主子。要公主屈尊稱你姐姐,只怕你消受不起!”
“小草,不得無禮。”顏兒清婉淺笑,雖是斥責,語氣卻柔得近乎縱容,回眸,笑得愈發自在,“算來,我與涼國淵源頗深,尊稱夫人一聲姐姐,倒半點不爲過。早在五年前,我有幸入了趟涼宮。先涼王溫文爾雅,真乃仁人君子。原想姐姐的性子必肖皇父,哪知……”
顏兒柔柔地拖長聲線,目不轉睛地凝着那張臉,忽的,眸子一亮,語氣卻是驟冷:“夫人可還記得韻如姐姐?嘖嘖……真真可惜了那雙手,臨春坊的石磚真真難刷。”
顏兒攤開雙手幽幽瞅了瞅,嘟了嘴:“韻如姐姐前幾日還向我報夢,埋怨臨春坊水涼……凍手,何人能幫她暖手?我一時竟答不上來。見了夫人,我總算想起來了,她是夫人的弟媳,臨春坊也是夫人差她去的,她自該找夫人才是。”
張婉凝嗖地臉色煞白,寥寥數語皆捉了自己的痛腳。雖頂着千金公主之名,趾高氣昂地過了幾年安穩日子,可身世一直爲宗室猜忌,便是這句“不肖皇父”逼得自己忍氣吞聲地和親秦國。再提馬韻如,到底做賊心虛,張婉凝氣得合手直哆嗦,倒也想不出說辭來辯駁。
苻融幸災樂禍地陰陰一笑,天底下倒還有人制得住她,真真出奇。子峰卻臉色慘白,端着酒杯的指都輕搐起來。
顏兒自覺失言,原想替六兒姐姐出口惡氣,卻不料觸及了哥哥的傷心往事,頓時便活脫脫犯錯後無措的孩童,失了主意。
“七月半親人會的傳說,孤也聽過。時下不過五月,說先人報夢倒早了些。七月,放幾盞孔明燈,賞燈祭奠兩相宜,倒與春日裡放紙鳶有異曲同工之妙。融弟,七月裡不妨在府上備個燈會,以解弟妹思鄉之情。”苻堅淺笑,恰如其分地圓了場。
顏兒些許出神,他的眉,他的笑,總帶着一股子籠絡衆心的魔力,清淡一笑便泯了怨隙,瞧,那張婉凝聞聲如何不是笑逐顏開?
“明日還要趕路,我先告退了,各位隨意。”顏兒毫無徵兆地起身告退,便連自己都暗自吃驚,偏是心頭酸酸的不是滋味。
“慢!請留步。”張婉凝起身踱了過來,每踱一步臉色便黯沉一分,“我備了一份薄禮,送給公主。”說罷,便慢悠悠地伸手探向袖口。
顏兒探究地回眸,尚不及瞧清楚那張臉,只見一道寒光閃過,直逼胸口,縮腳後退,肩不知被何物死死揪住,身子一傾,那寒光便貼了過來……
鏗……一記冷響震得圓睜的眸顫了顫,直面生死之際,頭一遭不曾閉眼,顏兒僵在了當下,木訥地覺到身側一陣腳風揚起,砰……她被小草一腳踢飛出去丈餘。四周黑壓壓地逼了過來,簇滿了人……
“顏兒,怎樣?沒事吧?”
最先聽到他的聲,迷離遙遠,顏兒定睛瞧了瞧,頭一回見他急得眉眼緊擰,眉心隱隱蹙着一個王字。噗……肩頭一緊,額頭一暖,隱約似靠上了他的肩,顏兒木雕般,四下關切之聲嗡嗡沒聽清半句,低眸瞥一眼,方纔那記鏗聲源自主案的酒盞。如今,它陪着冷厲的匕首寂寥地躺在地磚上。
“先把她收押關起來!”“怕是受驚過度……”
清明恢復那刻已被他抱起,顏兒便順勢閉上了眼,這點刀光便能嚇傻自己?若如此,都不知傻了幾多回了。顏兒心底暗暗苦笑,可到底還是周身乏力,罷了,既無從解釋她爲何刺殺自己,便裝一回柳弱花嬌,糊弄當下再說。
先涼王張重華魂牽夢繞的嫡妃,正是自己的孃親,她是張婉凝,那自己是何人?早疑心她是接替自己的月娥,可瞧那眉眼,半點不似當年月影宮同寢之人,再者,若當年在涼國安插了她,便不該再有六兒姐姐。本想摸她底細,卻不料掉以輕心,險些被她算計,司馬復不惜自毀秦國棋子來殺自己,可見存了魚死網破之心。若海已成棄子?那下步該何去何從?
“顏兒……”
他在耳畔悄聲喃喃,厚重的鼻音甸甸的漫溢焦慮,撲面的鼻息夾着不真切的親暱……心不爭氣地亂撞,腦仁兒塞了糨糊,哪裡還轉得動?顏兒暗悔,真不該扮傻裝糊塗,自己雖非貞潔玉女,卻也犯不着再與他扯上關係,白白招惹非議。
顏兒想睜開眼,想掙脫他的懷,眼瞼偏卻重若千鈞,周身乏力得似團棉絮,夾雜着絲絲沁骨的冰冷。後怕,膽小,不經用,再添點貪婪暖意的惰怠……討厭這樣的自己!顏兒掙扎着想脫身,卻魔鎮般動彈不得,爲何每每遇見他,自己便不成事了?再掙扎,只覺全身被箍得嚴嚴實實,裹着絲絲縷縷致命的溫熱氣息……鼻翼泛酸,顏兒沒來由地哭了,頭先一隻腳踩入鬼門關尚且沒哭,此刻,卻再止不住淚水。顏兒知,自己終是舍不下他,尤是生死攸關之時,便最渴望被他捧在掌心。可惜,這樣的放縱無異於飲鴆止渴,更可悲的是,他的掌心再捂不暖這冰冷的心。捨棄不得,留戀不得,他成了心頭映落的月影,如影相隨,卻飄渺無蹤。
“這人若離了心,該怎麼活?”“人的一生並沒施主想的那般長,一眨眼便也過去了。”
不知爲何耳畔竟響起了他,是啊,一眨眼見過去了,顏兒緊緊闔眼,似有意擰乾滿眶的淚水,清明便隨之迷離起來……
拂曉,野郊死寂,襯得男人低鬱的怒吼愈發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