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拐八彎,真不料想富麗堂皇的未央宮竟還有此等荒蕪陰溼之地。
“吱吱吱……”一隻瘦骨嶙峋的灰老鼠從主僕二人腳邊飛快地逃竄。若非餓得奄奄一息,這活物絕不會冰天雪地裡出來覓食,可見這兒竟是有多荒。
“陛下,您小心。”
苻堅黑沉着臉,踩上臺階,頓在了破敗的房門前。
“就是這兒。”方和掌着燈,推開門,貓了進去。
一點昏光,照亮屋子一角,稻草上直挺挺地撲倒着一個女子,奄奄一息模樣。
苻堅跨過門檻,便再未入內。使了個眼色,支走近侍,他低瞥一眼,又淡漠地移了眸:“明曦是何居心,孤心知肚明。你……”他又瞥了回去:“且不論你主僕二人是真是假,她待你不薄,而你,落井下石,真是忘恩負義。”
小草臉色蒼白,虛汗淋漓。她擡眸,掩不住愧疚:“我是對不住七七。可,我雖是她的兔子,卻是主公養的,主公纔是我的主人。”
七七?她究竟有幾個名?苻堅別過眸,不耐地轉身,便要走。
“陛下!”小草捉急地揪住稻草,撐起半個身子,血肉模糊的腰亦吃力地挪了挪,“難道您不想知她那夜去了哪兒?都做了什麼?”
苻堅頓住了。他就是想知,纔會鬼使神差地來了這裡。可,他一腳邁過門檻,勿論他與她是否緣慳今生,他斷不能中了那人的計。
“她和明曦拜堂成親了,還……洞房了!”汗滴滴答答地滾了下來,小草嚐到絲絲苦澀,好在,這一生不盡的苦都要到頭了。
額角微細的筋脈竟突地迸了出來,苻堅只覺周身的血液轟地衝上了腦,眼前又浮現那日她那一身的火紅。呼哧……呼哧……他透不過氣,胸口起伏着,奔涌着無法壓抑的怒火。他狠地扭頭,死死地盯住那團稻草。
小草心下一怵,緊了緊手中的稻草,聲音顫了起來:“我說的句句屬實。”腦子轉不動,卻還在死命地挖空,她回憶着主公的交代,恨恨地昂起了頭,赴死模樣:“她三歲,不,或許更小,就認識明曦了。在壽安殿中庭,她就要同他浪跡天涯。不,早在雅公主府,她就要同他遠走高飛。不,早在她還不懂事時,她就會給他留下半顆雞蛋……”
蹭蹭……貂裘掀起一陣腳風
“呃——”小草只覺脖子一瞬竟似折斷了般。她窒息,滿臉通紅,卻死死盯着來人,一字一頓:“他們兩情相悅、兩小無猜,是你拆散了他們!”
“你膽敢再說半個字,孤掐斷你的脖子!”苻堅俯身,凜凜的氣勢直逼下去,口氣陰狠。
小草暢意一笑,不緊不慢:“你之所以殺我,只因我說的,都是……呃……”
苻堅緊了緊手中力道,指蓋陷入蒼白的皮肉裡,那雙眸嗜血一般通紅。
“實……話。物證……紫檀木箱……那是……聘禮。”小草張着嘴,痛苦地一張一合。忽的,她眼皮上翻,癡傻一笑,緊抿雙脣。只見得她顎骨一緊,兩道褐紅從蒼白的脣角滲了出來。
咬舌自盡?始料不及,苻堅甩手彈了起來。雙眸漲得通紅,眼白又被她脣角的血染得通紅,他僵站着,冷冷地俯視着她,胸口被一波一波的驚濤怒浪拍得輕搐不止。
小草側着身子,仰躺了過去。痛苦將那蒼白的臉蹂躪得些許猙獰,她仰着脖子,張開嘴,血汩汩地溢了出來:“將死之人,不說——假——”脖子一僵,淒冷的眸滯在了那裡。
“陛下?”方和許是聽得動靜,竟奔了進來。
苻堅深吸一氣,直了直背脊。凌傲的眸,俯視蒼生模樣,他轉身奪步而去。
“哈哈哈……”冷厲狂笑,刺透了冰冷的天幕。
明曦環顧一眼寂靜的佛殿,又擡眸望一眼碩大的佛像。他勾着脣,冷冷一笑,捻起一枝香點了燃。噓口氣,吹熄了火摺子,他把香插入香案,又露一絲玩世不恭笑意。他倒退幾步,跪在了蒲團上,仰頭,視線虛無:“你看見了嗎?若是看見,就安息吧。我已替你報仇雪恨。夜裡、夢裡,別再來怨我,恨我。”
他驀然起身,依舊仰着頭,展開雙臂,轉了兩圈:“聽到了嗎?若是聽到,應我一應。”
“主公若是在天有靈,必然心懷安慰。少主,此處不宜久留,我們得——”
“你錯了!”明曦狠一揚眉,俾睨模樣,“我說過,這世上再無眀曦,只有司馬曦!”
“是,主公!”何離欣慰一笑,單膝跪了下去。起身時,他不甘地抱怨:“卑職說句不中聽的。既是報仇,主公便該殺了她,斷不該心慈手軟。”
“殺?”明曦冷笑,“死不是最痛苦的,痛苦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更有生不如死。親手弒子、情郎陌路,比殺了她,還解恨!況且,她手裡還捏着……若海。不急,鈍刀割肉無異於凌遲,那才解恨!”
承明殿,苻堅默默地坐在御案前,默默地凝着紫檀木,已不知過了多久。當耳畔再度響起那句“聘禮”時,他鏗地掰開青銅鎖釦,捻着鎖釦掀開一道細縫。可就是這道細縫,嗖地似撕碎了他一生的驕傲。嘭——他雷擊般撂手,人騰地彈起,逃也般蹭蹭避走開去。
他在做什麼?做什麼?窺探他們的定情——聘禮?心底暗涌千萬句嘲諷,苻堅緊緊捂住額,頭痛欲裂。他以爲,這一夜是他生平最痛苦的一夜。可,不是,這恐怕只是個開始,僅僅是個開始。
她寸步不離地守着這個箱子,白天黑夜地摟着。他原道那是什麼?又有多少回起了念,想打開瞧瞧?可一身錚錚傲骨容不得他開啓這個箱子。原來……如此?他就似個囚徒,明知前路布了陷阱,卻傻兮兮地一步步踩了進去。她豈止是他的磨心石?她是他的剋星!
剋星!他疾走,衝過一道道門,直衝至那榻。嘩地,他掀開帳幬。這一路衝奔,他以爲這霎,他必然會像方纔掐住那個婢女一般,狠狠地掐住她的脖頸。可,他迷失在皚皚白雪一般的蒼白裡,心竟被那羸弱的呼吸揪得生生作痛。她這樣傷他的心!離家出走,披上嫁衣,嫁——他卻還是心疼她。
“你把孤當什麼?”從牙縫裡擠出這句,他俯視着她,通紅的眸近乎滲出了血絲,“你當孤是死的嗎?”
他質問。他也就此刻能質問。她清醒的時候,他問不出口,他的秉性,他的身份也容不得他問出口。
這是場無聲的對峙。不,這是場獨角戲。
苻堅自嘲般苦笑。原來,孤傲如他,亦不過是個男人而已。即便他頭腦再清醒,他亦抑不住滿腔的妒火。他無法釋疑,更無法釋懷。那個躲在黑暗角落的賊和尚,藉着榻上的她,死死地鉗住了自己的命門。他竟然淪落到這般可笑的境地。荒唐!
他不單犯了所有男人都易犯的錯,明知不該生妒卻偏偏中了計,抑都抑不住。他更犯了所有男人都易犯的……賤,得不到的方是最好的,還是心心念念,難割難捨的。自始至終,她便可望不可即,從苻生、苻融到慕容俊,再到眀曦,她招蜂引蝶,孤傲如他,卻偏偏着了她的道,越陷越深。他微微仰頭,深吸一氣,默默地離去。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飢腸轆轆,顏兒彌矇地睜開了眼,帳幬依舊落着,與世隔絕的昏暗。她屈肘強撐起半個身子,可稍一用力,噗——肘子一屈,她竟癱倒在榻上。她頭一回覺得錦衾竟是這般重,腦袋亦是這般重。
“呃——”她本是要喊人,可,張了嘴,卻不知喚誰。她再無誰了,腹中的孩子,沒了,懷裡的母親,沒了。一滴滾燙的淚滑了下來,她心猛地一慌,母親!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頭先連身子都撐不起的她,竟一鼓作氣地掀開錦衾,撥開帳幬,趿着鞋行了出去。
她歪歪斜斜,晃晃悠悠地近了櫥櫃。她攀着櫃門,打了開,俯身翻尋,不得,再翻,還是不得。
“找什麼?”
她做賊心虛般驚地一彈,陡然騰起那瞬,兩眼一黑,翩翩直倒。就當她認定會仰天摔倒時,腰際背脊一緊一暖,整個身子都撲進了溫熱的懷裡。她強撐着睜了睜眼,頭昏目眩,那兩輪劍眉似幾葉小舟飄蕩在煙波浩渺的湖面上。
低眸瞥了一眼,苻堅嗖地抱起了她。他沒看她,唯是漠然地踱步。
“陛下,”沒了孩子,不能再沒母親,顏兒按耐不住,攀上他的肩。她想問,可,看見他那張冷冰冰的臉,便生生地咽回了話。往昔,她從不會如此,可而今不同了。
苻堅只覺面部僵了一般,順都順不過來,心亦是如此。他微微嚅脣,冷傲地揚了揚下巴,半晌,才淡漠道:“孤說過,替你存着。你信不過孤?”他低了眸,直勾勾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