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中庭,冥色漸濃,黑鴉烏泱泱地低飛。王太妃面色鐵青,蒼白的脣乾枯如草,渾身簌簌發抖。
“娘……”“母妃……”
苻融攬着母親,心疼不已,卻拗不過她,只得望向哥哥,強忍着不甘哀求,“哥……求你應了娘。臣弟娶千金公主只爲遂孃的願,臣弟當天發誓,絕不是借涼國的姻親,以圖不軌。”
滿目不忍,苻堅無奈地垂瞼,難掩悲楚卻不肯改口:“非是孤不近人情,無故悔婚,有悖信義。況且,孤不單欠了大哥,也欠了她。”
“陛下並未欠我什麼。”一縷枯寂之音劃破夜幕,一襲素白長裙映着夜幕,孤傲若白蓮,清零若素雪。
仨人齊齊望向素白。王太妃面露一絲愧意,卻振了振,顫聲道:“你來了,便好辦了。我不妨直言,融兒絕不會娶你爲妻。若陛下開恩允融兒迎娶千金公主,出於道義,我允你入門爲妾。”
苻融竟不曾擡眸,木木地攬着母親,聞聲神情尷尬。
深潭飄落一枚雪花,冷了心,卻潤了眸,苻堅癡癡地凝着緩緩飄來的素白,脣角浮起一點隱忍的悲涼:“母妃,恕孤不能答應。”
“陛下若不應我,我便跪到入土見先帝那刻。”
顏兒恭順地福了禮,連日以淚洗面,星眸早已滌得清淡無波,唯是眼角那暈淺紅,掩不盡悽悽的苦楚:“太妃娘娘,請您移步先去歇息。事情因我而起,我既來了,萬事聽太妃娘娘吩咐便是。”
“休要胡言。”不等王太妃接話,苻堅已出聲喝止,“這是孤的家事,輪不到外人插嘴,退下!”
“陛下,我不是外人,而是苦主。強扭的瓜不甜,太妃娘娘所言,我應下了。求陛下成全。”清零面色瞧不出情緒,顏兒又福了一禮,“陛下,可否容我借一步說話?
苻堅默默不語,眸光膠着在白皙玉靨消腫的那圈紅暈上,眼神痛楚、隱忍紛雜。
“娘,先起來吧。”
王太妃瞧也沒瞧兒子,眸光穿梭在一玄一白之間,遲疑一瞬,終是不情不願地由着兒子扶起:“百事孝爲先,陛下以仁孝治國,既然苦主都無怨了,求陛下成全爲孃的這點心願。”
王太妃站也站不穩,苻融亦跪得腿腳發麻,母子二人偎依着蹣跚而行。王太妃執意不肯回殿,偏是熬着最後一絲清明,候在了承明殿偏殿。
承明殿早已掌燈,亮如白晝,襯得偌大的殿愈顯瘮人。對面而坐,顏兒只覺隱隱一絲清冷,不由抱着胳膊撫了撫。
苻堅起身,膝蓋酸脹竟站不直腿,吃力地傾着身子,卻是把薄毯遞到了顏兒懷裡,嘴上卻不饒人:“你可知自己在做什麼?孤跪了整日,爲了什麼,你竟不知嗎?”
顏兒凝着劍眉,苦苦一笑:“太妃娘娘的心思,陛下如何不知?涼國駙馬這道護身符遠比我……”笑愈苦,顏兒垂瞼,摳着膝上的薄毯,聲愈發悽清:“這個聲名狼藉的女子有用。她既鐵了心,以死相逼,陛下哪裡拗得過她?除非……”
顏兒擡眸一凝,笑褪盡,唯剩訴不盡的悽然:“陛下甘願揹負逼死庶母的惡名,甘願……與先帝黃泉路上永不相見。陽平公迎娶千金公主,已成定局。陛下又何苦棒打鴛鴦?若是爲了我,大可不必。苻融的妻也好,妾也罷,我壓根不稀罕。”
微怔,眉角深鎖,苻堅直直地凝着顏兒,滿目疑雲,幾度欲言又止:“你……知道了什麼?”
蒼白雙頰悄染一絲緋紅,顏兒低眸,微微點頭:“芸姐姐都說了。”
擡手捂額,臉色鐵青,苻堅禁不住別過身子,扶膝起身,哪知雙膝一軟,身子一偏……
見他站立不穩,顏兒急忙起身去扶,伸手一瞬,只覺熟悉的氣息包裹全身,緩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竟雙手環着他的腰,亦不知是他倒在了自己肩頭,還是自己歪進了他的懷裡。這一擁,似喚醒了前世的愛戀,眸光碰撞那瞬,二人齊齊斂眸,一瞬都紅了臉,一瞬都急急避退了一步。空氣變得膠着,充斥着尷尬、曖昧和酸楚。
“宮門快落鎖了,早點回去歇着吧。”苻堅淡淡撂下這麼一句,拖着步子便躲避般要離去。
“永玉……”急急拉住玄色衣袖,顏兒咬脣,凝着棱角分明的側臉,眸光幽怨,“你竟要避我到何時?難道你真覺得,逼我對你死了心,我便能心甘情願地嫁給他,便能過得好嗎?你怎能這般狠心,一而再地傷我?”
這幽怨的眼神如何招架得住?苻堅仰頭,凝着天頂,闔目嘆道:“你既已知,便該懂,你是我……今生都愛不得的人。除了對不起,我不知……還能說什麼。”
“我不要對不起,我只要你愛我。”珠零玉碎,顏兒貼近一步,倔強地攀着玄色臂彎緊了緊,“你不欠東海公,更不欠陽平公。東海公癡情,甘願割愛,與你何干?只有你纔會傻到爲了仁義,娶個不愛的女子爲妻,更爲此背上負兄之名。”
越說心頭越堵,顏兒一咬牙,索性宣泄到底:“先帝偏心,偏袒太妃娘娘。只有你纔會傻到爲了孝義,賭咒發下這般可笑的誓言。若他日兄弟倆再鍾情同一個女子,便輪到你割愛?爲他保媒?莫說東海公對我無情,便是有意,我是有血有肉有心的人,容不得孔融讓梨的手足之情!更何況,人死如燈滅,他都死了!”
“別說了。”言及先父、大哥,苻堅顯然動了氣,低聲一喝,伸手便要拂落袖上柔荑,然,掌心貼上冰冷*那刻卻僵住了,心亦如此,不過月幾,她竟玉減香消至此。
趁着他須臾的猶豫,顏兒反手握住頎長五指,連連搖頭,急切辯解:“你們誤會了,苻融他弄錯了,我不是東海公的心上人,不是。他臨終叫上我,只是要我轉告遺言。他終生未娶,闔眼那一刻,心裡唸的……還是那個人。”
扭頭,這一眼凝望蒙了煙塵,朦朧若夢,苻堅直搖頭,脣角勾起一縷苦澀弧線:“從小到大,大哥什麼都讓着我,什麼苦都埋在心底。顏兒,他的確……”
頓住,苻堅垂瞼,鼻翼微顫,緊咬牙牀一瞬,聲音殘忍得幾近荒涼:“我在祠堂,當着列祖列宗向爹立過誓。逼得大哥自盡,我已愧對祖先。若是再違誓,入黃泉那日,莫說爹不願見我,便是我自己……我哪有臉見爹,見大哥?”
深吸一氣,苻堅擡眸,清潤眸光蒙了秋霜,悽清、痛楚夾着一絲篤定的冷厲:“對不起,顏兒,對不起。你說得不錯,於你……我只是個可鄙的負心人。爲我傷心,不值得。忘了我,忘了過去,你該得到幸福。嫁給融弟爲妻,是最好的歸宿。”
心酸,心痛,來時已然有了心理準備,可偏是這刻,還是承受不住,手無力地垂下,顏兒哭得不得自已:“爲什麼?你說你不愛你的表姐,不愛你的表妹,卻偏偏娶了他們。只因怕他們傷心,便要給他們一世的好。你說你愛我,卻偏偏拋下了我,只因一句誓言。”
碎碎地跌退一步,顏兒泣不成聲:“我也有心,你怎不怕我傷心?他們有父有母,什麼都不缺,便是沒你,他們也有別人。而我,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有你。”
“顏兒……”句句剜心,迎面淚眸灼痛雙眼,苻堅不由別過臉,捂住眼,竭力揉了揉潮潤的眼角,扭頭卻已目光篤定,“你……有我,你從來不會一個人,雖無緣相守,我一生都會護着你,如同……”眉宇掠過一縷愧色一絲痛意,苻堅道:“子峰對你一般。”
聞聲一怵,悲從心來,顏兒捂着臉,禁不住哭出了聲。苻堅無措,貼近一步,伸手卻懸在半空,啓齒卻已是無語。
情傷原就難耐,偏是命懸一線,連須臾喘息的間隙都不曾留給自己。千金公主的出現叫自己成了棄子,於苻融母子再無半點用處。失了嫡妻之位,又失了他,月影宮又如何饒得過自己……
死死搖頭,不甘心,不甘願,便是卑微到塵埃裡,也要爲情爲命再搏一回,顏兒哽了哽,鬆手一瞬,埋頭便撲向玄色胸膛,攀着他的肩頭,夾着怯弱的希冀,悽悽道:“永玉,你的苦衷,我懂。我……我不求你破誓,不求你娶我,我不要名分,只求你留下我,留我在未央宮,好不好?”
懷裡迎面一撞,苻堅已是愕住,聞聲更是愕住,半晌,才掌着簌簌輕顫的削肩,夾着一絲痛怒低聲呵斥道:“說的什麼傻話?啊?”
眼痠疼,苻堅不由仰望,緊咬牙關一瞬,低啞聲線盡是痛意:“負了大哥,註定我今生不配再有幸福。你……是我的幸福,舍你,對我已是最大的懲罰。若如你所言……”
低眸,凝着楚楚淚眸,苻堅湊近,哽道:“只會叫你我都生不如死,你懂嗎?顏兒,放手,好嗎?”
放手?淚滯住,顏兒悽悽地凝着古銅眉宇,淚眼迷濛中那兩道眉峰尖若利刃,紮在心頭卻不再有痛,只剩蕭索的悲涼,蝕骨的絕望。周身似被抽乾了氣力,手果真從玄色肩頭無力地垂落,果真放手了……顏兒雙手拭淚,擠出一縷悽切的笑意,屈膝告退:“我……懂了。求陛下應下太妃娘娘所求,我已成了長安城的笑料,不想明日再添一條恬不知恥、拒不退婚、逼死太妃娘娘的罪名。”
盈白裙角飄出漆黑殿門,心被掏得虛空,苻堅木木地退了幾步,雙膝一屈,癱坐在榻上。
偏殿,王太妃歪在兒子肩頭,裹着厚厚的毯子,卻仍是顫抖不止。前來請診的御醫,皆被轟了出去。苻融無計可施,攬着母親,愁容滿面。
盈白入殿福禮那瞬,王太妃竟是眸子一亮,眉間鐵青都似褪了幾分。
“太后娘娘放心,陛下答應了。”望着面如菜色的慈母,顏兒竟不由心生憐憫,心底的那一絲怨憤瞬即便消散了。
扯着脣角苦苦一笑,王太妃揪着兒子的肩,捎了個眼色,便哆嗦嗦地由着兒子攙起。
“陽平公……”待母子二人擦肩而過那瞬,顏兒委屈地癟嘴,纖細五指輕搐着伸了出去,卻是強笑着道,“玉簪……補好了嗎?”
一愣,苻融難以置信地望向顏兒。
拳指,顏兒縮手緊了緊,垂瞼那瞬,滴落一滴晶瑩,笑腔卻愈甚:“不急,改日給我……也是一樣的。涼亭……你應我的,望你守信。”
僵住,苻融愕地張嘴,眉宇盡是訝色,眸子卻漾起一暈紛雜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