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不定地坐在榻上,餘光瞥見宮人唰唰地清洗地上的血跡,顏兒死死地埋下了頭,摟着紫檀木的手輕搐不止。腦海翻來覆去的都是“弒父”二字,折磨得她心都要跳不動了。眀曦善良得如一眼澄清見底的清泉,弒父這等罪孽,叫他如何扛得住?他該怎麼活啊?
苻堅落了對坐,神色冷凝。瞧見她依然抖個不停,他蹙了眉,朝宮人們拂了拂手。
既然視她作一介宮婢,他方纔就不該扶她落座,更不該……回想起自己方纔攬着她,柔聲細語的模樣,苻堅只覺如芒在背,眉角結了霜。
“能不能放了他?”顏兒睜着那雙淒冷的淚眸,驚恐而怯弱。她顫顫地把紫檀木擱在了身側,微傾着身子,越過案几攀上了他的臂:“他救過我許多回。他的恩,我這一世都還不清。能不能放了他?求你。”
冷霜成了冰,苻堅冷冷地看着她:“孤當你是嚇糊塗了。收回方纔的話。”
顏兒被懾住了。她從不曾想過,他會有這般冷漠的一面。轉念,自古帝君,運籌帷幄,生殺予奪,若他只是朝顏閣的他,又怎能登得上宣室殿的寶座?溫潤的他,冷漠甚至冷厲的他,如一柄團扇的黑白兩面,以往,他給她見到的,都是白的,往後,他給她見到的,怕只有黑。
手無力地耷了下來,整個人都滑回了坐榻,顏兒摳着案沿,糾結着可還要開口相求。猛然,她頓悟般急切地擡了眸:“在鄴宮村,你見到我的那年夏天,我還不滿六歲。頭年冬天,娘帶着我和雲姨從洛陽齊雲山逃去那兒避難的。就在你走後的那個冬天,冉閔發了‘滅胡令’,我那時生得一頭捲髮,村裡的人說我是胡人,娘把我藏了起來,爲了救我,娘被他們殺了,還有云姨——”
“夠了!”苻堅不耐地彈了起來,未朝對坐捎半眼,冷冷道,“孤不想聽。”
驚悚的往事碎片般閃過腦海,顏兒既懼又痛,早已泣然。被他冷冷打斷,她猝不及防地僵了住,便連淚都似凝滯了。忽的,她摁着案几,削肩簌簌地起了身,弱弱地挪近幾步,怯怯地伸手攀住了玉白臂彎。她哭訴:“可我想說,永玉,我不想騙你,更沒想過害你。我只是命不由己。娘死後,我便被殺手擄去了月影山。我才六歲,我沒法子逃。我是真心愛——”
“你”字卡在了喉嚨,只因顏兒冷不防地被一把拂了開,跌回了榻上。
率性地甩開手,苻堅原不過是怕經不起她的哭訴糾纏,想快刀斬亂麻,卻不想這一甩卻是失了輕重。他尷尬地挪了挪步,下意識地伸手扶她,頃刻,卻陡然縮了手。他冷漠地別了眸:“一個細作把愛字掛在嘴邊,你不覺得可笑嗎?”
撲在紫檀木上,顏兒只覺此心此魂都被他這一甩給拋了出去。可笑?她是細作,她的愛便是可笑的?她瑟瑟地扭過頭,淒冷地看着他。她只看見一輪冷毅的側臉,比冬夜的孤月還冷:“我生來並不是細作,我也有血有肉有心的。爲什麼不讓我把話說完?”
“孤給過你機會。那夜,你不說,今生便都別說了。”苻堅腳下踩了釘一般,一動不動,始終不曾回眸看她一眼。
顏兒委屈地盯着他,卻得不到一絲迴應。眼瞼無力地耷了下來,她摟着紫檀木抱回了懷裡,明知徒勞卻還在糾纏:“那夜,我想說,我想留下。可我不得不走,我得找回——”
當真是煩不勝煩,苻堅捂着額,一聲威嚇:“夠了!”他冷冷地抽開手:“即便你再可憐,再情有可原,你徹頭徹尾都是假的。這是不爭的事實。孤與你……”他轉身,到底看向了她:“孤如何會愛一個細作?拆穿你是假的那天,在孤的心裡,顏顏便已經死了。”
他踱近一步,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冷傲決絕:“孤救你,留你在未央宮,不是爲了什麼情意。你一個女子,除了有幾分姿色,於這亂世如何求生?孤只是顧及未央宮的體面,不想你累得孤無故多了許多襟兄襟弟。”
當頭一棒的羞辱,直叫顏兒眼前一黑。淚在眼眶裡直打轉,她已經瞧不清眼前的這張臉。他怎麼能這般羞辱她?可轉念,牙齒咯咯直顫,她心虛地垂了眸。他說得殘忍,卻說得不錯。失了庇護,她的確淪落到出賣這身皮囊。她羞憤難當,臉蛋褪得煞白,裹在披風裡的身子瑟瑟直抖。
她的模樣着實駭人,苻堅心怵,不由暗悔。方纔的話脫口而出,本是想她知難而退,卻着實傷人,亦失了自己的風度體面。他噤了聲,斂着眸,不由地踱近了一步。
顏兒如一葉木槿飄地起了身。她瑟瑟發抖,雙肩在抖,步履在抖,便連淚光都在抖。與他擦身而過,淚光如漂浮水面的淒冷漁火,墜入一潭江水,熄作了一暈清冷漣漪。他狠得下心腸,她一早便是知曉的。可她此刻才知曉,他竟如此善於誅心。
一步一步,顏兒彷彿看見腳下滲着紅光,道不清是眀曦的血淚,還是自己的血淚。爲了活,她賣了名字,賣了尊嚴,賣了魂靈。她早該料到,這樣的自己,哪配有情、有心、有愛?即便掏心掏肺地愛了,亦不過是一場可笑的荒唐。即便他對她再狠,她都不配怨懟。她甚至不配拿當初的海誓山盟抵口,只因他的每一句情話都是對“顏顏”說的。
她多可笑。分明被拆穿了,分明全天下都嗤笑她不配喚作“顏顏”,她卻只能頂着這個名字苟延殘喘。嘎吱……她拉開門,偏着半個身子從門縫擠了出去。邁過門檻,她幾乎是踉蹌着出了門。
“你還好吧?”苻融小奔着迎了過去,到底沒伸手扶她。
顏兒神色木然,聞聲悽悽地擡了擡瞼,微微充血的雙眸隱匿着訴不盡的悽苦。她漠然地垂了瞼,默默地一步一步。她走得搖搖晃晃。宮女來攙她,卻被她冷冷地拂了去。
屋裡頭,苻堅無力地落了座。周遭還瀰漫着她的氣息,淡淡的縷縷清香,他貪婪地深吸一氣。經了今日,他們如同陌路,或許更糟,生了仇隙,這樣的獨處怕是再不會有。糾纏的喧囂落盡,他只覺悵然,屋裡空蕩蕩的,心裡亦空蕩蕩的。方纔她有多傷心,他看得分明。說半點不心疼,自是假的。可他不會再心軟。他亦不曾如何對她,他只是把原本不該給她的寵愛統統都收回去罷了。
顏兒拖着步子,一路顫顫巍巍。前腳邁入歇息的院落,她便一頭栽了下去。
餘下的回京旅途,亦不過是周而復始的冷漠罷了。顏兒從來不是什麼弱不禁風的金枝玉葉,早前不明所以之時誠惶誠恐,消得憔悴,可真到了直面慘淡之時,她卻遇強則強起來。雖則不支昏厥,靜養不過兩日便將息了過來。
她不再數着日頭盼着見他,渾渾噩噩地由着時光流逝。她甚至不曾再開口問起眀曦,不是麻木不仁,而是自身難保。自幼舔着刀尖過活,別的她或是不諳,可打落牙往肚裡填的苦楚,她吃得太多,近乎麻木了。
七八日後,扈隊浩浩蕩蕩地開進雲龍門。先是聖駕入宮,接着是……晴兒小姐的步輦入宮,再後來纔是貴妃的鳳駕。這般逾禮的安排,叫宮人們暗自咂舌,不消半日,未央宮便鬧得沸沸揚揚,“貴妃失勢了”。
一切皆在意料之中,顏兒漠無表情。便是步輦舍了朝顏閣,而一路朝北,她也未開口問上半句。周遭的宮女又換了一撥。打頭的是個年過五旬的老嬤嬤,人如其姓,牛氣哄哄,緊繃的臉孔僵得過大漠的水囊。
“娘娘,陛下有旨,往後昭陽殿是您的住所。”
昭陽殿,昔日漢宮飛燕的住所,昔日苻生求親的聘禮。顏兒摟着紫檀木,幽幽地閉了目,心底苦笑,他做什麼都滴水不漏,昭陽殿在未央宮裡,可是無冕之後。移她來此處,明升暗降,既顧全了燕國的臉面,又點到即止地向未央宮宣告了自己的失寵,還*他的滿腔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