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
淡淡一縷哀婉之音,從谷底循着清泉盪悠悠地竄上齊雲山,撥開輕薄晨霧,幽幽暈入玄天雲端。這是晨起的樵夫吹起了胡笳……
盤山幽徑,信衆三拜九叩,虔誠地循着蓁蓁綠葉間若隱若現的塔剎佛光一路前行。
布衣女子僵在小徑上,粗布麻衣難掩絕代風華,娥眉如煙,星眸若泉,兩汪清水分明噙着絲絲幽怨,卻平添別番風韻,便是西施顰眉恐怕亦失了顏色。思緒陷入胡笳的幽怨之音,女子不禁輕聲哼唱:“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復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
“真好聽,娘……你唱的是什麼?桑兒要學……要學……”四五歲的小人兒,玉琢一般,小小年紀已瞧得出幾分仙姿玉貌。小女孩歪仰着腦袋,眨着水靈的大眼睛,擡手扯了扯青布衣襟。
脣角浮起一絲悽清笑意,布衣女子緩緩俯身,輕輕撫了撫粉嘟嘟的小臉蛋,眸光一瞬哀慼,泛起幾點淚光,癡癡搖頭,仿若自語:“桑兒,學不得。娘不想學蔡文姬,卻……終是有家歸不得。桑兒別學娘……乖……”小嘴一撅,桑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小姐——”一襲灰布粗衣悻悻俯身,眉角蹙了蹙,勸道,“別犯愁了,走吧……再耽擱恐怕見不着安令首大師。”
“嗯……”布衣女子復又邁開步子,透着淺淺憂愁道,“桑兒的病氣也不知祛淨了沒……該拜見佛圖活佛請他再瞧瞧。”
齊雲塔西北,白馬寺山門,信徒絡繹不絕。入門石即爲古剎,一進兩幢,下幢佛殿寬敞澄亮,爲進香拜佛之地,上幢地勢偏高,爲藏經闡法之所。藏經閣,清香嫋嫋縹緲,西域老僧佛圖澄雙盤而坐。
“活佛,弟子芷芯是比丘尼安令首大師的俗家弟子……”布衣女子深深叩了一禮,惶恐得不敢擡眸,輕聲道,“多謝活佛施藥,小女杞桑才逃過一劫。求活佛再瞧瞧,病氣是否褪盡了。”
佛圖澄微微睜眸,瞟了眼蒲團上的小身影,淡淡一笑,招了招手。
桑兒好奇地眨了眨眼,絲毫未曾膽怯,摸爬着起身便朝活佛踱去。伸手撫了撫褐色微卷的辮稍,佛圖澄微微點頭,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道:“緣起緣滅,緣生已空。”
愕然一僵,芷芯噙着淚,微微擡眸定定瞅着活佛,道:“活佛,桑兒她……”
稍稍搖頭,佛圖澄微垂眼瞼,淡淡道:“該來的終會來,該走的終會走……施主切記。”
芷芯正想開口,佛圖澄身側的僧人,低低地拂了拂袖,示意退下,芷芯無奈只好起身。
桑兒卻站定一動不動地瞅着活佛手腕上纏繞的菩提念珠。鼓鼓念珠上麒麟方眼若隱若現,桑兒不由揚着食指,輕輕觸了觸。
“桑兒……”芷芯蹙眉,捎了眼警示。
灰褐眸子微微一顫,佛圖澄定睛瞅了眼天真無邪的星眸,又瞟了眼念珠,脣角浮起一絲淡淡笑意,道:“罷了……我自乘風來,自當乘風去,既是有緣人……”解下念珠,佛圖澄默默地把菩提子遞了出去。
愣愣地伸手接過念珠,桑兒捧在掌心,擡眸凝着活佛,道:“眀曦哥哥說,院子裡的菩提樹會結出許多許多的念珠,活佛,是真的嗎?這是那棵菩提結的嗎?”
脣角微微一嚅,眸光一瞬放空,佛圖澄循着殿門凝着天際,緩緩闔目。
“多謝活佛賜珠……”芷芯拉着桑兒叩了一禮,急忙退了去。
“師傅,您……”一側的僧人禁不住俯身,憂慮地瞅着盤坐的活佛。
未曾睜眸,佛圖澄一動不動,半晌,幽幽道:“道安,你我緣起於鄴都,亦將緣滅於鄴都。”
是年,公元348年,誰都不曾想這會是西域活佛佛圖澄在後趙洛陽城的最後一回開壇佈道。
山門前,芷芯領着女兒、近侍湊近門口的比丘尼,低低絮語:“小師父,安令首大師在嗎?”
桑兒悄悄掙開,蹦蹦跳跳地迎上掃地的小沙彌:“明曦哥哥,明曦哥哥,瞧……雞蛋,孵出小雞便可以賠給山下的胖大嬸了。”
小沙彌不過七八歲,瘦削的身子鬆鬆垮垮地裹着泥色僧袍,顯得稍許羸弱,玉白小臉卻襯得幾許俊秀,尤是眼角微揚的一雙明眸,恰似澄淨無塵的兩汪淨水。他撂下掃帚,貼了上去,興匆匆地拿起雞蛋。
瑩白蛋殼上赫然浮現一張淺綠笑臉,明曦噗嗤一笑:“草梗畫的?”
桑兒點點頭,咯咯笑道:“嗯,蛋兒會笑,咯咯。”她眨巴着水靈的大眼睛,悄聲道:“這是我的早飯,我揹着娘和雲姨偷偷省下來的。”
眀曦悻然,把雞蛋塞了回去:“杞桑,熟的雞蛋可孵不出小雞。胖大嬸那兒,淨空師伯已幫我賠罪了。你的早飯……趕緊吃了吧。”
小臉蛋樂開了花:“咯咯,一人半個,娘說,吃了雞蛋才能長個。”
一愣,眀曦碎碎退了一步,掃帚慌得掉落,臉唰地通紅:“我……我……出家人……犯不得葷戒……罪過……”
“真是……他不吃,我吃……”潑辣的一聲童音。
“妞兒姐姐……你……”手一抖,桑兒擡眸愕然,瞅着衣衫襤褸的小女孩搶過雞蛋,已奔出去老遠。
妞兒晃着雞蛋,邊跑邊笑,手腕處豆大的硃紅胎記格外顯眼:“眀曦是和尚,當然吃不得。我雖在庵堂養着,可不是尼姑。謝謝啦……”
桑兒癟嘴差點哭了。
眀曦瞅了瞅,貼近一步:“杞桑,妞兒無父無母,幸虧安令首師叔收留,纔有口飯吃。佛主有好生之德,你就讓着她吧。”
“桑兒,我們該回了……”芷芯蹙了蹙眉,招了招手。桑兒朝明曦揮手道別,碎步迎了去。
“巧雲,別抱桑兒,既是虔心拜佛,該她自己走。入冬便五歲了,嬌縱不得,這下山的路,你如何抱?”回頭一瞥,芷芯不由皺眉,語氣些許冷淡。
粉紅小臉驟白,桑兒怯生生地朝巧雲懷裡拱了拱。巧雲緊了緊懷翼,乖巧地笑了笑:“桑兒輕得很,小姐,我抱得動。”
芷芯定定地瞅着近侍,眸光愈發清冷。巧雲無奈,半晌,愣愣地把桑兒放下。
“巧雲抱不動,我來。”黑色衣袖一揚,小小身影已被撈了起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揚起。
“昊天叔叔……呵呵……”
“你——”芷芯冷冷瞪了眼黑色身影,瞟了眼身側急匆匆上山的信衆,冷口冷麪道,“這裡是佛門清淨地,你實在不該跟來。我說最後一次,請你趕緊離開洛陽回陳郡。”說罷,朝巧雲使了個眼色,便邁開了步子。
巧雲鼓了鼓腮幫,搖搖頭,伸手便要奪過黑色懷翼的小人兒。
昊天別了別身子,躲過巧雲,疾邁兩步趕上幾尺開外的女子,壓着嗓子道:“芷芯,自司馬氏八王之亂起,胡人肆虐中原,晉王朝偏安南方一隅。故都洛陽是兵家必爭之地,不宜久留。趙王石虎已是風燭殘年,不出兩年洛陽必定大亂。到時……你們兩個女子拖個孩子,我如何放心?聽我的,要麼讓我留下,要麼隨我南遷。你可知,自前年起義父就謀劃着南遷……”
戛然止步,清揚明眸輕蒙一抹霧氣,芷芯扭頭一望,眸光盡是痛楚,道:“天哥哥,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你護送我們來洛陽,我已是感激不盡。你都滯留洛陽快兩年了,再不回去,爹——”
哽了哽,芷芯急急別眸,道:“你該回了。”
脣角扯了扯,淨白眉宇一瞬動容,昊天逼近一步,輕聲道:“芷芯,是我欠你的,讓我守着你慢慢還你,聽我的,好不好?六年前……若不是我率性妄爲,執意不肯護送你出嫁,你……”
“別說了!”幾滴晶瑩滑落,芷芯急急拂了拂,倔強地一把奪過女兒,循着石階疾走。
“難不成……難不成你竟惦念着那個胡蠻子?啊?”淨白麪容騰起一抹慍色。
“你——”雙頰漲得通紅,芷芯捂着女兒的臉朝懷裡攏了攏,慌亂中又掩住女兒的耳,冷冷道:“衆生平等……若你再胡言亂語,休怪我……”
頓了頓,芷芯竭力鎮住氣,淡淡道:“齊雲山是世外桃源,趙王室對佛圖活佛無比推崇,得活佛庇佑……你無須擔心。你知……我已成了母家的恥辱,如何能隨你們南遷?況且,我的行蹤暴露不得。如今,我已是無處容身,你再不走,便是逼得我連齊雲山都待不得。你走……算我求你。”說罷,幾許顛亂地疾步而下。
烏瞳騰起一抹輕霧,昊天緩下步子,癡癡地凝着拾階而下的青色背影。巧雲疾步追趕,遲疑一瞬,回過頭來,低聲勸道:“昊天少爺,求您聽小姐一句……回去吧。這兩年,您也瞧見了,這裡很太平。若是您再不回去,難保老爺他……哎……”
“虎毒不食子,義父怎會不知我此行是爲護送芷芯?”
“即便老爺……世子那頭尋得緊,您在這兒……小姐遲早是躲不過的。有我照顧小姐,您只管放心。”巧雲擡眸望了眼陷入沉思的愁眉,訕訕地扭頭急趕。
佛圖活佛回後趙皇都鄴都不久,臘月初八,便於鄴宮寺圓寂。
入夜,齊雲山腳下的村莊茅舍……
“小姐……”巧雲撥了撥燈油草芯,哀嘆道,“活佛圓寂,洛陽恐怕……昊天少爺又不在,我們……”
輕輕撫了撫熟睡中的女兒,芷芯抿抿脣,道:“漢人之地,不過西邊涼州和南邊晉地,卻都萬萬去不得。舍下中原,去東北燕國?鮮卑人的天下便會好過匈奴羯人?況且……我如何能去燕國?如今……我已是走投無路了。棲身這齊雲山腳,尚能得白馬寺和齊雲塔庇佑。無論誰主洛陽,佛門終該能保我們性命無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