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熠的兩點亮光越晃越近,應是他的眸……心不爭氣地怦怦亂跳,顏兒下意識地摁着玉席往睡榻裡側避了避,可,頃刻雙頰便燃得愈發窘迫。他竟舍了睡榻,悶聲不響地爬上了窗櫺角落的躺椅。他甚至沒往這邊看一眼,躺下了,也是側臥背對。
零星一絲涼風從窗櫺溜了進來,順着望去,顏兒瞧見屋檐下朦朧的紅光。回眸再看躺椅,顏兒禁不住愧疚地垂瞼,他折返回來,只爲懸上大紅宮燈,保全朝顏閣的臉面?轉念唯剩苦笑,當初爲安撫洞房夜遭冷落的賢妃,他何嘗不是寸步不離地陪了大半月?道他好,確也好。可這雨露均沾的好,自己着實不稀罕,顏兒蹭脫鞋,蜷縮着爬上榻,順手扯落紗簾。
呼哧呼哧……呼吸越來越重,重得腦子嗡鳴,顏兒朝裡側臥着,死死閉着眼,絲毫不敢動彈,更不敢回眸。不肖多時,手腳便僵了,顏兒不由想起雍州的燥熱夏夜,響雷轟得窗子直顫,自己嚇得瑟瑟發抖,嗓子卻堵得嚴嚴實實,絲毫出不得聲,當下便是如此,只是心底並不是怕,卻道不清是何情緒。
吭哧……躺椅起了動靜,顏兒聞聲差點沒慌得彈起,忐忑地候了半晌,卻再無動靜。反反覆覆,折騰了好些回,漸漸地,顏兒累得眼皮直打架,下半夜終於昏沉沉地淺眠了。
翌日,天未明,苻堅已起了身。顏兒殷勤地伺候梳洗,他連眼皮都未垂一下,更莫說開口說話了。不肖瞥那淺淺的黑眼圈,顏兒也知,他睡得不安穩,那麼魁梧的身子窩在一張逼仄的躺椅上,磕磕巴巴不說,光半蜷着腿就吃不消。好在這是一錘子買賣,也就委屈一夜罷了,顏兒故意視若不見,埋頭翼翼地替他整理衣襟。
苻堅亦是聽之任之,洗漱完,到底瞥了她一眼,只見那溫婉新婦模樣,便沒來由地皺了眉,更一聲不吭地疾步離殿,連早膳都沒用。
苻堅前腳出殿,顏兒後腳便差攆出了宮。冷風手腳麻利,早已按吩咐在長安城裡置備了一處院落,名曰“蔽月居”。明裡,這是座醫廬,顏兒重金請來關中第一名醫,司徒蒼坐鎮,更拜其爲師,研習藥理。暗裡,冷風盤踞於此,暗中蒐羅亡命死士。
自打入了秦境,二人便無相談的機會,此番,竟絮絮叨叨合計了個餘時辰。
“昊天叔叔,冒牌張婉凝的來歷,已有七八分作準。勞你順藤摸瓜,回一趟洛陽,查查當年她被人擄走的蛛絲馬跡。司馬復在明,我們在暗,得及早查到他的老巢。涼國張天賜府上,也得派人盯上。”
冷風回眸瞥一眼沉思低語的女子,皺眉打斷:“真不該讓你接近那介白虜,眼看着……說話的神色都有幾分似。”
顏兒臉色煞白,低頭跨過圓月門。
“桑兒,”冷風一把拉住她,眉舒了開,“這是天大的好事。你是地地道道的漢人,亡父在天之靈亦當老懷安慰。”
天大的好事?只有顏兒知曉,自己有多盼着名正言順地叫他一聲爹。清早已是心煩意亂,此番,更是心灰至極,以致去駙馬府看望外婆和嫂嫂,亦是無精打采,更是悻悻而歸。
回到朝顏閣,顏兒才知椒房殿出了大禍。就在自己出宮那晌,承明殿下了聖旨,責令苟曼青即刻搬離椒房殿。
“公主,這算打入冷宮?”
無緣閣南端的無塵軒,哪裡不算冷宮?顏兒擱下銀箸,捻着帕子拭了拭嘴,待宮人散盡,才慢悠悠道:“小草,隔牆有耳,往後少說話。”見小草悶聲點頭,顏兒寬慰一笑:“這事與你我無關,要怪就怪她膽大妄爲,竟喪心病狂地打起皇嗣的主意,連姑母這座靠山都得罪了。”
“您是說?”
顏兒噓了噓嘴,搖搖頭,便走了開。
酷暑,無塵軒卻淒冷蝕骨。未掌燈,黑漆漆一片,苟曼青孤零零地沒在黑幕裡,呆坐着。
“娘娘,您好歹吃點。”
隨行的只剩小翠了。這丫頭擱下油燈,怯生生地抽主子手裡的紙。
“滾!”苟曼青猛地抽手,扯着紙片刺啦撕裂了開。“啊……”她噗通跪下,伏在地上,慌亂地拾起碎片,顫顫地拼接。
“啊?”小翠驚得身子猛抽,怯弱地避退,休書?阿孃說女子這輩子可以大字不識,可這兩個字非得認死了。
啪嗒啪嗒……淚浸溼了紙片。
“孤萬萬想不到,你竟如此蛇蠍心腸。燒艾催生,你想要賢兒的命嗎?事後毫無悔過之心,竟殺人滅口。你以爲殺了那個宮女,孤就拿你沒轍?”
“陛下冤枉,臣妾冤枉,臣妾沒殺那個宮女,臣妾沒有。”
哭,再苦亦無用,他狠狠撂下一紙休書,揚長而去,“雖無真憑實據,可你確犯七出之條。孤今日就休了你,在孤心裡,你再不是孤的妻。爲了宏兒,孤暫且饒了你,若你再爲非作歹,孤斷不輕饒!”
“嗚……”苟曼青揪着胸口,整個人縮作一團,貼伏在冷冰冰的地磚上,冰冷濡溼的臉貼着休書,悽悽低哭,“你爲何這麼狠心?爲何?”
從前也知,他狠得下心腸。如今,更是。
那夜的尷尬,上演覆上演。晚膳過後,他又來了,依舊不言不語,依舊側臥躺椅,依舊輾轉難寐。殿閣高懸的喜*燈驅不散冷戰的硝煙。一連數日,這二人直僵得連朝顏閣的宮人都瞞不過,僵得顏兒都無心出宮打理蔽月居。
這日,顏兒正扶腮打盹兒,苻芸挺着圓滾滾的大肚子找上了門。
“芸姐姐,瞧你,有何緊要的事竟勞你趕這麼大老遠?差人捎個信,我自會去府上看你。你如今比不得從前,可是兩個人的身子。”顏兒邊嗔怨,邊貼上滾圓的肚皮聽胎心。
苻芸熱得滿臉通紅,推開顏兒,撅嘴搖頭:“外婆和峰哥哥依了你,在雍水立衣冠冢,全爲你好。可我們還是一家人,你怎還叫我芸姐姐?該稱嫂嫂纔是。”
“宮裡人多嘴雜。一句稱呼罷了。”
苻芸破天荒地懶於計較,竟紅了眼:“我來……是……你哥哥他……”
“出了事?”
“你哥哥他……”苻芸待宮人悉數屏退,便一股腦兒狂吐苦水,“在外頭怕是有人了。我差人跟着他,起先瞧他每日去你的醫廬,便沒多心。這番,家僕入蔽月居一打聽,才知,你哥哥他竟……對一個病患上了心。”
心底蹊蹺,顏兒卻強擠一絲微笑:“怕是你多心吧?哥哥一門心思都放在家裡。醫廬剛開,我確是沒少使喚哥哥。”
“不是!”苻芸一甩手,斬釘截鐵,“你莫幫着他糊弄我。他成日魂不守舍,我怎會看走眼?顏兒,我打心裡信你,這纔跟你掏心窩子。你——”
“嗯,我知。你別急,”顏兒握緊嫂嫂的手,只覺那纖細雙手隱隱發顫,便柔聲寬慰,“容我兩日,我定上蔽月居查個水落石出。”
“別驚動你哥。即便……是真的,也……只告訴我便好,別……當面問他。”
送走嫂嫂,顏兒只覺心酸,眼前唯唯諾諾的女子哪裡還有當初敢愛敢恨的影子,面對負情的丈夫,竟選擇忍氣吞聲。
“公主?”
顏兒捂了捂額,閉目鎮氣,頃刻,蹭地起了身:“備攆,去念鄴寺。捎信冷風,勞他多差幾個人沿途護送。”
“啊?”小草只想她此番是趕往蔽月居,卻不料……她是越來越難懂了。
竹簾顛得蕩啊蕩,顏兒順着縫隙瞥着疾馳而過的鬱郁夏木。這些日子,與他連貌合神離都算不得,心裡打鼓,五年契闊究竟是對是錯,自己可該認錯服軟?如今看來,倒是再明智不過。安逸的日子,得到的歡愉,只會磨平棱角,泯滅鬥志。顏兒擰緊空拳,默默喃喃,只要尚存一口氣,都要與命扛到底。最不敢上念鄴寺,怕那裡暗伏殺機,更怕虔誠膜拜的佛陀竟藏污納垢,這樣的背叛自己再經不起。可今日,即便那裡是龍潭虎穴,自己也咬着牙蹚過去,是禍終究躲不過。
酷熱的下午,佛門清淨地再惹凡塵。步攆抵達山門時,棍僧已靜候多時。
“貧僧得住持大師之令,在此恭候娘娘,送娘娘前往後山念鄴庵禮佛吃齋。”
竟吃了閉門羹?小草回望一眼車廂裡的主子,凜凜道:“哪有山門拒絕信衆進香的道理?娘娘是專程來寺上燒香的。念鄴庵又沒舍利,哪裡值得娘娘叩拜?”
“小草,休得無禮。”銀鈴般的聲音,溫婉卻不容拒絕,“有勞大師通傳,我此來是專程聽淨空大師佈道的。若大師今日不得空,我便候在此處,坐等明日天明。”
竹筒引着山泉入院,叮咚叮咚滴落木桶。小僧躡手躡腳地舀了一小瓢,悄無聲息地踱近庭院裡默坐的二人,揭開壺蓋,咕咕倒了進去。
“娘娘,請。”淨空斟好茶,往顏兒面前推了推。
定定地凝着對坐,額角鐫刻的細紋無不昭顯我佛慈悲,顏兒淺笑點頭:“大師之名如雷貫耳,今日有幸得大師佈道,真是三生有幸。”
“娘娘過譽。”淨空淺淺抿了一口,“老衲早年有幸得佛圖澄師祖點化,這才略同佛理。”
“大師過謙了。”顏兒低瞥一眼清澄的茶水,半點沒端杯的意思,“聽聞大師早年在洛陽佈道,爾後又遷往鄴城。正巧,這兩處佛剎,我都有幸瞻仰。鄴宮寺的禪林裡,我還瞧見一叢勁竹,小沙彌說那是當年大師領着眀曦師父種下的。小沙彌對眀曦師父讚不絕口,只稱他是活佛轉世,素有慧根。我今日拜訪大師,亦想聽他佈道。”
“阿彌陀佛,”淨空沉下來,低嘆一氣,“貧僧不曾遷往鄴城。當年眀曦染病,貧僧法力有限,無奈之下才送他去鄴城,哪知道安師兄早已遠遊。如今,眀曦已落塵俗,施主來晚了。”
“哦?”顏兒故作驚詫,“我初來秦國,人生地不熟,讓大師見笑了。”
“娘娘言重了。”
二人不痛不癢地打着太極。
“大師可記得齊雲山腳的謝氏母女?”
冷不丁發問着實叫淨空吃驚。悶聲搖頭,淨空蹙眉低語:“阿彌陀佛,這是老衲平時最大的罪孽。我不殺伯仁,伯仁卻……阿彌陀佛,老衲好心壞事,娘娘可是來討債的?”
“非也。”顏兒不動聲色,旋着茶杯,幽幽直視,“故人作古。我不過路經禪林的施藥房,碰巧聽小沙彌提起。那對母女着實可憐,硬生生被族人誤殺了。”
淨空噙着淚,吃力地起身,握着左腕使勁旋了旋……
顏兒瞥見泥色袖口露出一點白,繼而扯出一條白,不,不是白,是綴着殷紅的白麻……
滴答滴答……殷紅悽悽地滴落,滲入菩提樹底的泥土。
“住持大師。”舀水的小僧哭喪着臉跪了下來,噗通噗通,成片的沙彌跪了下來,“求您了,宿業已清,佛主見憐,求您了,別……”
哽咽聲不絕於耳,顏兒尷尬地起身,微微屈膝福了福:“佛主捨身飼虎。大師捨身弘法之心,令人敬服。”
淨空一動不動地盯着粗壯的菩提根莖,不言不語。
“明……眀曦師叔?”
循着小沙彌的驚呼,顏兒扭頭望去,只見眀曦滿頭大汗,臉色煞白地杵在院前,氣喘吁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