顰眉,眼窩一紅,淚珠零玉碎,顏兒貼近一步,哀慼地一把揪住董榮的胳膊,楚楚可憐模樣,泣聲質問:“爲何要害我?爲何不肯放過我?下毒……你毒死我便好,爲何要累及無辜?”
愕住,擡眸間,眸子裡映入一點明黃,恍然,董榮滿臉驚慌,唯想趕緊掙開,便急甩胳膊。
雙手一甩,繡花鞋磕着身後假石一絆,盈白一漾,噗通……顏兒仰面倒入荷花池,水花四濺,雙手慌亂地攀着荷葉藤蔓掙了掙,頃刻,似被水草纏繞,撲騰兩下便止了掙扎,青黛漸漸沒入幽暗池水。
明黃映着烈日晃眼……苻生飛奔過來,狠剜一眼董榮,猛一踢腿……董榮尚不及行禮已被踢飛至幾尺開外,撲在地上,吃痛地捂着胸口。
未再瞧那奴才半眼,苻生幾步飛身撲入荷花池,猛吸一氣,便埋頭扎入水中……
“啊……啊……”悶悶呻吟,董榮耷拉着頭,吃力地旋了旋高高吊起的雙手,雙腿懸着着不得地,整個人無力得似秋風落葉,勉強睜着眸子,汗噠噠滾落,沾了睫毛,浸入雙眼,刺辣辣的疼,不由眯眼,慘兮兮求道,“皇上,臣冤枉啊。她……她使的是苦肉計,求……求皇上信臣。”
又是狠狠一抽,苻生捲起鞭繩,厭嫌地用鞭子柄勾起董榮的下巴,脣角緊抿,狠戾道:“住口!若她要你死,犯不着使苦肉計,只要她開口,誰都殺得。若非看在壽宴少不得你的份上,朕立馬就殺了你!”
從吊柱上被解下來那瞬,董榮癱倒在地,旋旋腕子,摸爬着滾起,忽的,似記起什麼,竟不顧冥色濛濛,撒開腿便朝禁宮狂奔。
玫紅懸於樑上,迎着暮色,幾許荒蕪。董榮呆呆地一步一頓地踱近,木木地抱住玫紅,一滴淚滾落,周身輕顫。
“皇上……賜死她的?”
“不……玉堂殿撞邪,一病不起,說……爲積福不殺生,皇上便……可娘娘聽說大人給關了起來,怕……怕連累大人,嗚……攬下了整件事,還……”
一抖,險些跌倒,董榮攀着玫紅,直了直身子,眸子騰起一抹狠戾冷光。
掖好薄毯,縮回手,御醫顫巍巍地跪着挪退一步,但覺頭頂眸光噬人,汗不由滴落,怯生生道:“皇上,顏小姐的脈象着實……奇怪。高熱不退,藥石不靈。臣……臣愚鈍,臣該死。”
眸子燃焰,殺氣騰騰,苻生惡狠狠地盯着御醫,半晌,只從牙縫裡擠出“庸醫”兩字,便生生斂了怒氣,斥退了御醫。
低眸間,憂鬱滿目,苻生俯身湊近瑩白如雪的玉靨,瞧着細汗輕染髮線。雲鬟的細發貼在白皙額角,似柄柄細錐扎進心裡,揚手柔柔地拂了拂,苻生輕聲道:“顏兒,沒事。他不成,還有別人。訪遍天下名醫,總有人能……會好的。”
瑟瑟發抖,下巴顫得牙牀打架,眸子蒙着淚花,嬌媚褪盡卻平添一抹鑽心的羸弱,惹人憐惜,顏兒顫顫地從薄毯裡抽出手,緩緩覆上明黃膝上的五指,綿弱無力道:“我……我是不是快死了?我好冷。”
烏瞳瞬即氤氳霧簇,緊抿着脣角,狠狠搖頭,苻生反手掌着柔荑緊了緊,悶聲低喝道:“胡說!你會好的。”
珠簾似斷了線滾落凝脂,留下一道清痕,蒼白的脣角漾起一絲青澀笑意,似沐着晨曦的青芒純潔無塵,顏兒偏着頭,稍稍嚮明黃湊了湊,道:“荷花池底……我見到娘了,夢裡,也見到娘了。娘說……雍水很冷,想我抱抱她,想我……陪着她。我怕水,可……哪裡都是水。”
眸子蒸起一抹霧氣,一瞬潮潤不堪,忽地竟滲溢一滴秋雨,苻生急忙別過臉。
愕然,跳下荷花池那瞬,唯想以一招苦肉計先發制人,堵住董榮的嘴,雖知他心裡有幾分惦念自己,能否取信於他,能否全身而退,實在毫無把握,哪曾料到他竟……那滴淚浸落心頭,殘留一片鹽鹼地,荒蕪得叫人心慌,愧疚堵了嗓、堵了心,顏兒擡眸悽然地望一眼明黃,他竟傷心無助得似個迷途的孩子,強太后病逝都不曾見他如此,自己怎忍心……
幽然回頭,苻生紅着眼,湊近顏兒,竟柔聲道:“別怕,有朕在,洪水,朕也給你擋着。”
淚滾落,餘下的話怎麼也吐不出口,雙頰泛起一絲窘迫潮紅,顏兒顫顫地張脣又咽下,張脣又咽下。
“想要什麼?嗯?想要朕做什麼?說……朕都應你,只要你快快好起來。”
急急闔目,任淚水涌溢,顏兒吃力地振了振,別怪我,我只是想他們活,想他們活。眯着眼,顏兒狠咬脣,帶着一絲哭腔,哽咽道:“我十歲那年去涼國,也……中了邪,是高僧救了我。我知皇上不信佛……”
欣喜若狂,苻生草草拂了把臉,提着薄毯掖了掖,急急打斷道:“好!好!高僧……朕這就去找。”
睜眼只瞧見一角明黃拂過殿門,默默唸了聲對不起,顏兒愧疚地垂瞼,片刻,警惕地瞧一眼四下,哆哆嗦嗦地把手縮進毯子裡,似伸手在毯子裡摸索什麼。一瞬,娥眉緊蹙,難掩的痛楚,捻着一枚銀針,趕忙塞入了枕頭底,顏兒翻身平躺着,長舒一氣。
東海王府書房,夜深時分卻未掌燈,黑漆漆一片。隔間歇廳,翻箱倒櫃的窸窣聲懸浮在酷暑膠着的空氣裡,窒悶得叫人透不過氣。
“誰?”苟曼青奪過近侍手中的宮燈,探頭怯弱地問了一聲。
窸窣聲驟止,腳步聲驟急,一晃,一襲紫衫已飄至眼前,驚得苟曼青生生退了一步,旋即,又是一喜,歡喜得貼了上前。
“那件淡灰中衣呢?納在睡榻枕下的那件!”
俊朗額際掛滿汗珠,星目焦灼,難掩的急亂,深紫胸膛氣喘起伏,聲線顫抖,難掩的怒氣……從不曾見他動過氣,苟曼青些許懵住。
“衣服呢?”掌着苟曼青的肩頭,劍眉星目湊近,苻堅嚅嚅脣角,雖竭力抑着慍氣,語氣依舊些許生硬。
心頭一酸,眼窩一酸,苟曼青無辜地睜大眸子,委屈道:“我見破了,就——”
“誰讓你進來的?誰讓你亂動的?扔了?扔哪兒去了?”連珠炮般一陣質問,苻堅禁不住晃了晃削肩,眼波一閃間已鬆手,繞開妻子,疾步出門。
一把扯住丈夫,愕然心慌,苟曼青噙着淚,細聲道:“這是怎麼了?衣服……我沒扔,見破了,就賞給府裡的下人了。”
“誰?”猛一回頭,喉結一滯,苻生脫口迸出這麼一字,唯是回眸間瞧見那雙淚眼,面色一瞬尷尬,急急垂眸,愧意難掩,輕聲道,“我……對不起。”
淚眼微揚,擠出一絲笑意,苟曼青輕輕撫了撫深紫袖口,柔聲道:“別急,我這就去要回來,等着……”
涼亭,苻堅奪手接過衣服,翻了翻,頎長五指婆娑着撕扯破損的襟角,星目騰起一抹輕霧,餘光瞥了眼靜候在身側妻子,斂斂眸光,揉着衣裳緊了緊,輕聲道:“夜深了,早點回去歇着吧。”
“我……”抿抿脣,苟曼青欲言又止,盡是疼惜地望了眼丈夫,終是柔聲道,“皇上壽宴的事,不是都決定……無論如何都推脫着不去的嗎?怎地……今天偏又改了主意?那分明是場鴻門宴吶。”
嚅嚅脣角,擠出一絲笑意,苻堅寬慰地望了眼妻子,道:“別瞎想。皇上下了召,如何能推脫?便是我不去,皇上若有心,躲……終不是法子。以我手下的兵力,皇上不敢把我怎樣。”
“在雍州皇上自是拿你沒法子,去了長安可就……”苟曼青急切地貼近一步,眸子酸楚、委屈、不甘,嚥了咽,輕若無聲道,“王爺是……聽說她病重,想……去看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