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融抑着愧意,瞥一眼哥哥,下了莫大決心才輕若無聲道:“臣弟或許知道……她去了哪。”
雍州驛道馬蹄聲不絕,拂曉,喧囂從雲龍門蔓至椒房殿……
苟曼青趿上錦履剛要下榻,尚來不及披上近侍捧上的中衣,那襲身影已黑壓壓地衝了進來。眉尖掛着幽幽一點白,也不知是結凌的霜還是未化的雪,眼窩乾澀澀的紅,染了怒意的紅,大氅肩頭零零點點的皆是落雪……
苟曼青驚到,亦疼到,趿着鞋蹭蹭迎上前,顧不得行禮,一把握住丈夫的臂彎:“陛下,您這是怎麼了?”
凝霜的瞳總算融了融,苻堅低眸一眼,似打量陌生人般凝着自己的枕邊人,眼神犀利得直戳那人心底:“車家……那位姑娘,月前就已上吊自盡,替嫁燕國的是誰?”
臉色一白,苟曼青亦不知是冷得哆嗦,還是心虛得哆嗦:“陛下,這都是爲……掩人耳目,才傳的……謠言。”
“原來,謠言都出自椒房殿。”苻堅冷冷地抽開手,紅通通的眸蒙了輕霧,“劫親、退婚、秦龍泉、妖……女?”
苟曼青撥浪鼓般搖頭,些許慌了神,伸手握住丈夫那刻,柔婉一笑變了臉,柔聲道:“陛下說笑呢?臣妾的爲人,您還信不過?雍州離這兒一來一回快二百里地,凍着累着了吧?翠兒,還不娶手爐來?”殿裡哪裡還有近侍,一見情形不對,早早便避退了。苟曼青未免顯得孤立無援,卻笑地愈發柔和:“陛下,您別急。秦龍泉的傳聞,臣妾也聽說了。謠言止於智者——”
“替嫁燕國的是誰?!”
一聲怒喝,苻堅自己都被驚到,卻是拂開箍在臂彎處的纖纖細指,怒紅已燒上了耳。
呆住,他幾時對自己發過怒,苟曼青只覺心寒,更覺憋屈,怔怔地瞅着丈夫,淚盈了眶,雙脣凍得發紫直哆嗦,全身亦是哆嗦。
習慣使然地解下大氅,苻堅伸手便要披上她的肩——
“陛下猜得沒錯!就是——”置氣的話脫口而出,見他手裡揚起的烏青,苟曼青急急噤聲,卻爲時已晚。
譁……掌心一鬆,大氅滑落,似一團黑漆漆的礁石堵落在二人之間。
“爲什麼?”這一聲悉數堵在了喉眼,哪裡還似質問?
可偏這一聲叫苟曼青跌入了痛苦的深淵,看不得他爲她痛,爲她悲,看不得!也好,叫他知曉也好。溪公主,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嫁給秦國的宿敵,呵呵,好!蒼白的臉靜了下來,苟曼青拭了拭淚,淡淡道:“替嫂嫂出嫁,是她自己求的。”
苻融說的那刻,半點不信。瞧她閃爍其詞,幾分生疑,卻遲遲不願信。當下……苻堅默默地退了兩步,再兩步,隔開丈餘,語氣亦拒人千里:“你是哄得她,騙得她,還是逼得她?她斷不會心甘情願替嫁。”
瞅着那張爲痛苦幾近扭曲的臉,見他越退越遠,苟曼青急了:“臣妾沒有。是她苦苦相求,道這是兩全其美的法子。”
一比手,苻堅搖頭,怒氣落入清潤眸底竟似迸出幾點火星,狠絕道:“孤不會信你,再不會信你。”扭頭便走,跨過門檻那刻,苻堅嗖地頓了下來,卻未回眸:“你說,你愛孤。不,你錯了。孤……也錯了。”
見他疾步離去,苟曼青僵在原處,竟未追出去,許是追了那麼許多年,始終不曾得到想要的半分,早已抽空了氣力。
苻融候在承明殿多時。不想的是,苻堅從椒房殿出來,舍了承明殿,徑直趕往了雲龍門,唯是遣方和傳旨他速往宮門隨駕。苻融趕到時,苻堅早已召齊人馬準備啓程了。苻堅默然不語,瞧他趕來更是未捎半眼,自顧自地掰開馬嘴,撩起馬蹄,一一檢查。
苻融臉上掛不住,難掩愧色,更不敢擡眸看哥哥半眼。早在與顏兒相見那日起,苻融已差了侍從跟蹤顏兒,她回雍州,那侍從便守在了孫府外頭。只是顏兒究竟是幾時走的,那侍從半點未覺察,也就是苻堅趕赴雍州那日,侍從才偷聽到她不在的消息。除了愧疚便是心虛,伴着隆隆於心的堵悶,苻融面色如土,早有預感她要做點什麼出格的事,卻不料想……隨哥哥入宮那刻,還心存一絲僥倖,唯願替嫁的不是她,如此亡羊補牢,爲時還不晚,如今……
“駕!”一記揚鞭,苻堅已領着馬隊衝入雪霧裡。苻融悻悻地跳上馬……
行至長安城外,卻見子峰孤身一馬堵在雪中央。苻堅先是一驚,轉瞬,引馬靠近,雖是滿目探究,卻終是不語。
子峰顧不得下馬行禮,更是僭越地直視苻堅,滿目怨怒,片刻,草草拱手:“微臣雖告了假,籌備婚禮,可身爲御前侍衛,陛下出行,護駕乃責無旁貸之事。求陛下允臣護駕隨行。”
淡掃一眼,苻堅揮一記揚鞭,又奔了起來。
整整一日,馬不停蹄,三人默然不語,誰都知曉,送親的扈隊早在日前已抵達燕國邊境的洛州。若非地凍天寒,或許還能飛鴿傳書,如今杳無音訊,唯望暴雪來得更兇猛一些,如此,爲暴雪所阻,扈隊或許還不及出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