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玉,救救我,永玉……”冰冷的劍鋒,滿目的血紅,淒冷的嗚咽……
“呃——”苻堅蹭地從睡夢中彈起,滿目驚恐。
“陛下?”方和急匆匆地迎了過來,但見主子滿頭大汗,便又慌忙轉身去請金盆。
苻堅捂着額,鎮了鎮神,虛無地倚在了榻上。只是夢,他暗暗安慰自己。可須臾間,耳畔又響起那聲羸弱的乞求“我時日無多了,能不能多陪陪我”,他只覺心揪得幾近繃斷了。她在劫難逃,她自己早已知曉。他亦知曉。那夜,他下了狠心,倘若她執迷不悟地邁出未央宮,那便由得她自生自滅。
於是,他當真由得她自生自滅,由得她一路往東入了幷州。可既由得她自生自滅,爲何胸口還是突突地疼?還越抽越疼?
他埋頭死死地盯着泛白的錦衾,彷彿凝神聚氣就能把這抽痛驅趕掉一般。可老天並不遂他的願。他反而看到了睡夢中慢慢暈開的血紅,漸漸染遍了她的衣襟,她的衣襟原本與這錦衾一般潔白無瑕。他急忙揪住錦衾,視線迷失在漩渦般的褶皺裡。
責令各路府衙以禮相待,便能爲她討得性命?自欺欺人!細作是馬前卒,只能進不能退,莫說慕容俊陰狠成性,便是換做自己,易地而處,斷斷再容不得這枚棄子。即便容她一時……亦饒不過她一世。
手鬆了開,他道不清是心疼,還是夢魘纏身的疲倦,周身掏空般酸澀伴着經脈抽扯。他仰頭躺倚在榻上,木然地凝着帳頂。記不得是哪夜,他便如同當下一般躺倚着,她偎在他懷裡,都這麼癡癡地凝着帳頂。她淺笑着說,她瞧見了滿天繁星,他笑話她睜眼說瞎話。話未落音,她已撲騰着跪坐起,雙手扣着他的太陽穴,拇指捏起他的眼角微微擡作兩條細縫,咯咯直笑,“眼冒金星了不是,有沒有星?嗯?”
脣角勾起一縷似有似無的苦澀笑意,他不禁擡了擡手,大抵是想如那夜,賞她一記爆栗子,罵一句“傻丫頭”,然後順勢把她撲在懷裡。可,假的,全都是假的。她的人是假的,心是假的,話也全是假的。他們的過往似一個個皂莢泡泡,映着陽光冉冉飄升,透着縹緲醉心之美,卻只因是假的,便終究逃不過飛灰湮滅的宿命。她亦是如此。他在腦裡心裡夢裡開解自己無數回,怨不得他,一個君王和一個細作有何情意可言?他待她仁至義盡。可夢裡的血紅還是熬紅了他的眸,連着兩晚,熬得他心力交瘁。他不願再胡思亂想,掀開錦衾便要下榻。
“陛下。”方和雙手捧着溫水帕子堵了過來,恭順地遞了遞。
他啪地拂了開,帕子溼答答地落在了木枰上。他就這樣呆坐着,雙眸疲沓而虛空。
“路是她自己選的,怨不得人。陛下何苦爲她勞心傷神?她哪裡配?”
苻堅漠然擡眸,眉宇蒙了層薄怒。這輕蔑的口吻,着實惹怒了他。他心尖上的人,縱有千錯萬錯,旁人卻是半分都說不得。
方和見主子動怒,噗通跪下:“奴才一時失言,求陛下恕罪。”他也是啞忍了好些日子,實在看不下去才斗膽多嘴的。
苻堅緩緩起身,幽幽逼近他,俯身冷冷道:“勿論是真是假,她都是孤的女人。幾時輪得到你對她指手畫腳!”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瞧也沒瞧撥浪鼓般叩頭認錯的近侍,苻堅疾步而去,一口氣衝出了殿。他扶着憑欄,望着漆黑的天幕。此刻,他已不是怒,而是隱隱的愧疚。他怎就忘了,她再假都好,縱然不配做他的妻妾,卻終是他的女人。
“一個女子若以身相許,身爲男人便該以命相護”,十三歲時,父親如是教他。他說過要爲她擋風遮雨,卻只因她是假的,便眼睜睜看着她去送死。難道他的愛戀,他的誓言,全然只是衝“顏顏”這個名字?撇開身世和立場,她確是他的女人。既是他的女人,那她的生死榮辱哪裡輪得到旁人染指?即便要殺要剮,旁人說的不算,他纔是主宰。便是這麼一霎那,他緩緩鬆開憑欄,步履平靜地回了殿。
哭哭笑笑,幾許迷亂的夜,顏兒本想,她的天怕是再不會亮了。可寅時,省親扈隊啓程時,那無情的天還是不管不顧地亮堂起來。她推說水土不服,把小草遣去了車外,孤零零,病怏怏地一路假寐。
她的天的確再不會亮了。昨夜,她狠下決心那刻,差點咬破了脣角,舌尖嗓際盡是隱隱的血腥。她萬萬想不到,貪生如她,竟會毫不猶豫地舍下生路,一頭鑽進這死衚衕。可是除了慷慨赴死,她還能怎樣?
這短暫的一世,闖入她生命的男子,誰人不是叱吒風雲的王者?苻生、苻堅、慕容俊……他們無不信誓旦旦地說,會不顧一切地守護她。可臨了,她身邊還有誰?連小草都舍了她。
她緊閉着眼,深深吸了一氣。未央宮的他,給她五日逃命,太武殿的他,給她一個奴僕。他們當真想救她嗎?不是,不是。聲聲暗否伴着絕望的心怵,她死命往車廂角窩了窩。他們只是邁不過心頭那道坎,眼見她平安地抵了淝水,即便翌日她就會殞命,這須臾的活命終究會讓他們心裡好過些。
錯過了這次機會,她還能尋得回母親?建康會接納她?若海當真是她的平安符?脅着若海,她便能逃脫月影宮?一連串的問題折磨了她一夜,再添這一日,她只覺虛脫。倘若死是唯一的去路,此刻,她只巴望着這日來得更早些。如此,亦是解脫。她睜開眼,從袖口摸出一個瓷瓶,低眸端詳着,忽地露出一絲殘忍的解嘲笑意,真不料雍山上的那株見血封喉怕是要派上用場了。
“公主這是怎麼了?”歇腳時分,小草見縫插針地問莫公公。
“公主說水土不服,便是水土不服。”
小草沒好眼色地瞪他一眼,便回扈隊那頭照看馬韻如。
是夜,扈隊入了洛州,翌日晌午定能抵達陝縣。
“啊?登太行山?”小草滿目驚色。
蒼白的靨瞧不出表情,顏兒點了點頭,“你陪我去,莫公公到底年紀大了,腿腳怕是不便利。”瞥一眼莫公公,她復又補道:“你是燕宮的老人,深得父皇信任,由你領取入關文書最合適。明日一抵陝縣,你先出關入乙泉城,打點好一切。我們後日晌午啓程出關。”
“老奴遵命。”莫公公無甚表情,躬了躬腰。
“小草,去打點吧,順道看看韻如姐姐。”顏兒強擠一絲笑意,“我和莫公公還有些交代。”
小草倒也不多問,若有所思地退了去。
半晌……
“公主?”
“不必勸了。”
“那……老奴該如何做?”
“明日你帶着馬韻如出關,打點好乙泉的通關之路,再暗裡折回來接應我。蔽月居的死士聽由你差遣。”
莫公公蹙了蹙眉:“皇上事先有旨,燕國,公主怕是回不去了。馬韻如,便更不可能入關。”
星眸分明盡是哀慼,顏兒卻是輕挑娥眉:“你送的不是馬韻如,接的也不是我,而是我娘。”她垂了眸,難掩落寞地尷尬一笑:“勞你捎話給燕皇,我從未想過去燕國避難。便是我娘……”她哽住,斂了笑:“若非我時日無多,本該奉孃的骨灰南下,安葬在建康謝氏祖墳。哪裡會假你之手,送去鄴城?”
她擡了眸,淚眼汪汪,卻倔強莫名:“你捎話給他,依禮法,我娘該以國母之儀入葬涼國皇陵,與涼王同穴。入葬龍城,怕絕非我娘所願。若他對我娘有半分真情,我娘萬不能無名無分地入葬龍城。若他對我有半分愧意,請他善待馬韻如,將她平安送抵建康,隱姓埋名。”
“老奴……記下了。”
“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