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角燈一起燃着,神女宮中燈火大亮有如白晝。上好羊毛氈鋪在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面上,一個全身僅着抹胸的少女瑟縮成一團,哆哆嗦嗦地跪在羊毛氈上。身後跪着幾個宮人,額上已驚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
紫夏女皇坐在上方,眼神如千年冰封,清冷地煞人。
“你肩後的紋身,是誰替你畫上去的?”
少女柔弱的身形顫抖如秋日的落葉,“回……回陛下,是臣在及笄之日,忽然發現的,以前並未曾見過,更不必說是有人替臣畫上去的……”
紫夏女皇嘴角一勾,諷刺地一笑,“臣?你這賤婢有何資格在朕面前自稱爲臣?事到如今竟還不把真相道來,你若真是鳳女轉世之人,宮內的桃花怎會敗謝?!印記可以假冒,可這血液是絕對騙不了人的!”
少女抿了抿蒼白的脣,竭力穩着微顫的聲音,“臣並非假冒鳳女,臣也不知爲何那桃花會敗謝,請陛下明鑑。”
紫夏女皇嘴角含着冷笑,踱步到少女身旁站定,手中把玩着一柄鋒利的匕首,“如此嘴硬……朕倒是想知道,究竟是何方神聖,讓你這般死心塌地!”
少女猛地一顫,卻仍不鬆口,“臣不知陛下所指爲何?”
紫夏女皇臉色一斂,眸中滿是狠厲。緩緩地俯下身子,鋒利的刀刃貼上少女左後肩嬌嫩的肌膚,微微一用力,便劃出一道血痕。
少女嚶嚀一聲,不由瑟縮了一下身子。
紫夏女皇緊盯着少女的反應,忽然眉間上挑,微微一笑,“朕曾命人查過你的身世,半年之前被嗜賭的父親賣入了青樓,雖是清倌,卻想來也是受了不少屈辱。可就在不久之前,被一個神秘人贖身,此後之事,朕卻絲毫不能查出。朕很好奇,那人究竟是用了何種手段,在如此短的日子裡,能讓你將忠心與性命,毫不猶豫地雙手奉上?”
少女臉上露出一個恍惚的笑容,眼眸之中有一道豔羨與渴望的亮光閃過,襯得少女的臉無法形容的溫柔。
那樣美妙的笑容,在紫夏女皇看來,卻是無法言喻的深重的屈辱,她是一國之君,竟有人敢欺騙於她!竟有人不效忠於君王,而將忠誠完全奉獻給他人!他們怎麼敢如此不將她放在眼裡,他們怎麼敢如此對她!
手中尖利的匕首,在少女背後的金翎印記上劃出一道又一道猙獰的傷口,鮮血順着玉背不斷滴落,在白色的裹胸上暈染開來。少女緊緊地咬着下脣,努力支撐着自己顫抖的身子,並未發出一聲求救。
“你不配有這個印記,朕幫你去掉它……”
紫夏女皇低聲喃喃着,眼眸陰森中凝固着最凌厲的殺意。手腕用力,尖銳一點點深入少女的肌膚,緊接着一個利落地旋轉,一塊血肉模糊的皮肉便被剜了下來。少女終於忍不住猛然向前一撲,瑟縮着在地上抽搐。溼熱的血自傷口處蜿蜒而下,點點滴滴在白色的羊毛氈上,宛若御花園中迎着寒風的紅梅。
“你若說出幕後之人,朕便饒你不死。”紫夏女皇淡淡地開口。
少女白得幾乎透明的指尖,死死地攥着地上的羊毛氈,殷紅的脣向上彎起一個美麗的弧度。記憶的迷霧似乎在她神志不清的此時,籠罩了整個身體。那般完美的男子,怎能不讓人動心……月光之下,他朝她翩然走來,他的手指如同柔和的春風,輕撫着她混合着血淚,骯髒的面龐……
“不……我不悔……”少女恬靜地微笑着,閉上了晶瑩的雙眸。
紫夏女皇的胸口微微起伏着,感覺有一種足以讓她惶恐的苦澀與冰冷,在心裡蔓延開來。再也沒有猶豫,那堅韌的匕首,毫無阻礙地,直接乾淨利落地從少女的後背,刺入了她的心臟。少女微微哼了一聲,生命便在不斷涌出的血液中,緩緩地褪去。
良久,詭異的安靜,在這神女宮中持續着。
“陛下!陛下!不好了!”殿外,忽然有一個尖細的聲音,高聲而驚惶地呼喊道。
守在殿門側的宮人急忙出聲呵斥,“大膽!何人喧譁!”
年幼的太監趕忙在殿門口跪下了身子,壓低了聲音急切地回稟着:“求陛下去看看太子殿下,殿下今日不知爲何動了怒,已然杖斃了兩人!而且殿下還不肯用藥,求陛下去勸一勸太子殿下!”
紫夏女皇緩緩地站起身,眸中一片冰冷,“知道了。”
最後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少女,已漸漸沒有了呼吸,白皙而纖長的手指扭曲着抓住身下的羊毛氈。蒼白的脣角,有一絲嫣紅的血跡淌了下來,安詳地如同睡去的容顏,彷彿是隻稍一晚,便又能睜開眼來對着你笑。
“將這裡處理乾淨!”
低低地吩咐了一句,明黃色的長袍便在跪着的宮人眼前匆匆劃過。一個大膽的宮人,微微側目偷偷瞄向身後,激跳的心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卻見那個尊貴地不可一世的身影幾近倉皇地消失在了視線中。
站在承德宮門外的兩名太醫,看見紫夏女皇以高貴的儀態疾步而來,謹慎地讓路,然後斂揖行禮,低頭看着明黃色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過。
“滾!都給我滾!”
還未進入內殿,便聽見太子聲嘶力竭的吼叫,紫夏女皇微微蹙起了眉,稍顯不耐。
守在一旁的小太監一見紫夏女皇的身影,忙跪倒大呼,“奴才叩見陛下!”
寢宮內,太子聽見小太監傳稟的聲音,手中還拿着一個瓷瓶,人卻就這麼怔在那裡。
“這是出了何事?”
紫夏女皇凌厲的雙眸緩緩在一片狼藉的房中掃視一圈。
“母后!”太子跌跌撞撞地朝紫夏女皇的位置跑去,雙手向前伸着,不住的摸索着前方。
紫夏女皇上前兩步握住太子的雙手,努力地柔和了一下語調,問道:“玄予,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爲何發這麼大的脾氣?”
太子緊緊地攥着紫夏女皇的雙手,淒厲道:“母后,我如今這副樣子怎還能稱得上好?母后,我是不是再也看不見了?是不是再也不能看見了?”
紫夏女皇柔聲安撫道:“不是,玄予只需好生休養,雙眼必能復明。”
太子猛地鬆開手,面容扭曲地厲害,從喉中發出如野獸般的嘶吼,“你騙我!你騙我!我知道我廢了!我的眼睛廢了,我的一切都毀了!毀了!都毀了!母后,都是那個賤人害得我,你一定要替我報仇!你要替兒臣剜了她的眼,割了她的舌,砍了她的雙手雙腳!一定要慢慢地折磨她,讓她痛不欲生!”
紫夏女皇看着太子散亂的髮髻與毫無焦距的眼眸,心中有一絲不忍,“玄予,並不是公主將你害至如此,你莫要再胡說了。”
太子不敢置信地連連搖頭,眸中滿是震驚,“母后爲何要這麼說?明明就是她!明明就是她害得我!母后爲何不肯爲我除去她?我是母后的兒子,是紫夏國未來的君王!母后爲何要包庇她?爲何?爲何?!”
紫夏女皇冷冷地看着太子近乎無理取鬧的質問,“你以爲,一個瞎子還有資格當一國之主麼?”
太子瞪大雙眸,欲發怒卻仰天狂笑起來,“哈哈哈哈,我知道了!母后……母后爲何不敢動那個賤人,因爲璟池!是因爲璟池對不對?!你真是可憐,究竟你是陛下還是璟池是陛下?你這個女皇,遲早要讓位給璟池!哈哈,你怕他!你居然怕自己的兒子?!真是好笑,真是好笑!沒想到,到了最後,我竟然還是敗給了璟池!我瞎了,你也不會有好結果的!你忘了麼,你當初是如何對待帝后的?哈哈……我完了……你也快完了……”
“你!”怒火被瘋狂挑起,紫夏女皇一狠狠地一巴掌剮在太子的臉上,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混賬,你怎敢這般對母后講話!”
太子捂着紅腫的面頰,悽然一笑,“你可有把我當成你的兒子?你不過是在利用我,你的心裡始終只有你自己……或許,還有那個你得不到的男人……”
紫夏女皇兵刃般的眸光射向太子,厲聲喝道:“住口!身爲太子說話竟如此不知輕重,朕明日便廢了你的太子之位!”
太子驚慌地跪下身子,摸索着抱住了紫夏女皇的雙腳,哀求道:“不,不要!求母后寬恕兒臣!兒臣不過是一時糊塗,纔會說出那些混話。求母后不要奪去兒臣的太子之位,兒臣一切都聽母后的!母后說不動公主,兒臣便不會再去找公主麻煩。只求母后千萬不要廢了兒臣!千萬不要!”
紫夏女皇狠狠地一腳踹向太子的胸口,太子猝不及防地連翻幾滾,摔入了一堆陶瓷碎片之中,發出一連串的聲響。
“母后……”太子恍惚地朝紫夏女皇的方向伸出右手,眸中一片脆弱的懼意。
紫夏女皇平靜地理了理衣襟,不再看太子一眼,緩步走了出去。待走至殿外之時,在爲首的太醫身旁停下。
“太子如今神志不清,太醫可有何良方?”
太醫撲通跪倒,遲疑了一下,彷彿有所顧慮:“回陛下,太子……其實並無大礙,剛纔微臣診治之時,並無……”
“陛下!”跪在他身後另一個太醫,忽然打斷了話語。
紫夏女皇冰冷的視線在二人臉上劃過,沉聲道:“你又有何見解?”
後出聲的太醫低着頭,不急不緩道:“回陛下,太子殿下因傷到了腦部,所以纔會如今纔會神志不清。此病除了好生調理,並無藥物可治。微臣建議陛下能將太子送去南城的行宮靜養,那裡山清水秀,定能讓太子忘卻煩心之事。”
紫夏女皇嘴脣微抿着,雙眸沉思地盯着後方的那一個太醫,冷冷道:“依愛卿所見,太子可有復原的可能?莫要講一些寬慰朕的話。”
那太醫忽然面如土色,戰戰兢兢地叩首道:“陛下開恩,太子的傷勢的確嚴重,臣怕……怕……”
紫夏女皇一拂衣袖,嘴角緩緩綻開一個冰冷的笑容,“朕明白了……”
太醫不敢擡頭,虛脫般的倚跪在地上。許久,只見殿中透亮的燭火照射出來,將紫夏女皇的影子拉得斜長。然後,隱約看見紫夏女皇明黃的衣裾擦過他們眼前的空氣,伴隨着一聲輕輕的冷笑,窸窣地別身離去。
夜半十分,不知過了多久,琢禾酸澀地睜開了雙眼。似乎做了一場很疲憊的夢,口中一陣乾澀。慢慢地轉醒過來,有些迷糊地盯着上方。今夜一絲月色也沒有呢,竟然連頂帳也看不見。
儘管蓋着被子,琢禾卻仍覺得很冷。呼呼咆哮地西北風怒吼着從門縫鑽進了屋子,連桌上的蠟燭都被吹熄了,整間屋子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琢禾支起身子,披衣下牀。
眼前從未有過的黑暗,讓她有一些心驚膽戰。纔剛穿上繡鞋邁出一步,便一腳踏空摔在了地上,右肩碰倒了一張椅子,在寂靜的夜裡發出一陣驚雷似的聲響。
琢禾無奈地搖了搖頭,自己怎的這麼不小心。
小心翼翼地扶起椅子,又摸索到了桌旁,拿出杯子從茶壺中倒出了一杯冷茶。想要將茶壺放到一旁,卻只聽得一聲清脆的碎響,茶壺猛地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琢禾一時愣住,雙手撐着桌面,身形有些不穩地晃動。
“阿琢,發生了何事?”
雲清言匆忙推門而入,自從念畫離開之後,他便住到了琢禾的旁邊。深夜之時聽到琢禾房間內接二連三的聲響,顧不得披衣敲門,便直直闖了進來。
“清言哥哥?”琢禾伸出雙手,悽惶地胡亂揮動着,“你在那裡?我看不見你了……”
雲清言大駭,急切慌亂地上前握住琢禾的雙手,詢問道:“阿琢,怎麼了?你怎麼了?什麼看不見了?”
琢禾的心卻緩緩沉了下來,她試探着側臉觸碰雲清言的肩膀,失敗了幾次之後,方纔溫柔地將臉靠在他的肩上,“無妨,清言哥哥,我沒事……不過就是,看不見了……”
雲清言伸手在琢禾的面前一晃,發現她毫無反應之後,猛地把住她的脈搏,良久才低聲道:“阿琢你……中毒了……”
房中光線晦暗,雲清言側頭看去,只見琢禾的臉龐蒼白地毫無血色,模糊的燭光照着,長睫顫抖出一個又一個脆弱的剪影,絕美的面龐如同蒙了一層細灰,黯淡無光,略帶彷徨的眼神,幾乎軟弱無依,讓人見之尤憐。
琢禾握着雲清言的手微顫着,雖極力抑制着黑暗帶來的恐懼,可佯裝平靜的面色中仍透着幾許脆弱。
“阿琢莫怕,我會替阿琢找到解藥。”
琢禾伸手緊緊地擁住了雲清言,神色哀傷,“我不怕,清言哥哥,只要你不離開我,我便不會害怕。不要走……好嗎……”
雲清言輕嘆一聲,琢禾伸彼時璨亮的雙眸,如今似滅了的燭火,昏暗一片,卻始終帶着一絲卑微的祈求,緊緊地盯着他。
“莫怕,我一直都在這裡,我不走……”
搖曳的燭光照耀着兩個人,如此濃情溫馨的一面,暗色的夜晚似乎溫柔地能掐出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