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暖風習習,自素屏前拂過,有不知名的春花瀰漫飄香。窗格外嫩黃新綠,交相輝映,迷亂了人的視線,好一派春光美景。
羨樂宮中,琢禾與風兮女帝相對而坐。
風兮女帝經過三年的磨礪,眉宇間已隱隱有了一些帝王之氣,此時一雙明眸欣喜地打量着琢禾,嘴角不住地上揚。
“阿琢能平安歸來,我終於放下了一件心事。”
琢禾微微一笑,眸色安然,“陛下無需擔憂,阿琢在紫夏國雖不如在這兒安逸,但紫夏女皇卻對阿琢甚好……也未有人敢輕視阿琢……”
風兮女帝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清茶,碧色的茶葉在盞沿間打了個轉,又緩緩沉了下去,帶着幾分落寞的口吻說道:“三年不見,阿琢與我生分了不少。你與我乃一母同胞,如今父皇母后仙去,便只剩你我二人相依,可你現在卻連喚我一聲姐姐,也不願了麼?”
琢禾稍稍一愣,視線在風兮女帝微揚的嘴角旁打了個轉,隨即俏皮一笑,道:“姐姐說的是!阿琢錯了,阿琢還以爲姐姐既然當了一國之君,自然得守些禮數,萬不能像以往那般胡鬧……可如今姐姐這番話,倒是說得阿琢有些慚愧,是阿琢多想了……”
風兮女帝淡淡一笑,口吻柔和了幾分,“既然阿琢知錯了,記得以後只喚我姐姐便好……阿琢要記住,這世上如今我只信你,也只能信你……”
琢禾緊緊盯住風兮女帝漆黑的眼眸,動容道:“姐姐放心……琢禾定會陪着姐姐!”
她雖不知錦甄爲這皇位究竟付出了多少,忍受了多少……卻也明瞭這其中到底會有多麼地血腥與殘酷,正因爲如此,她才如此排斥宮廷。可如今,她已是不能全身而退,錦甄需要她的支持,父皇與母后死得不明不白,她又怎能置之不理?!更何況,被人丟棄的滋味,她最是明白……
風兮女帝又抿了口茶,釋然一笑,道:“有阿琢這句話,我便放心了……對了,我怎麼沒有看到雲清言?他是不是沒有與阿琢一道回來?”
琢禾長睫猛地一顫,隨即垂了眼眸,低低地“唔”了一聲。
風兮女帝眼中一片複雜,欲言又止道:“阿琢……他……你……你們……”
“姐姐直說無妨。”
“其實,他離開你,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阿琢,聽姐姐的話,忘了他……姐姐會給你找一個比他好一千倍一萬倍的駙馬。他……是絕不會喜歡阿琢的……”
琢禾緊咬住了下脣,默然不語。雲清言與她……其實即便她不是原先的風兮琢禾,那一回清晰而怪異的夢境,與那一個帶着秘密的香囊,都會隱隱約約地告訴自己,那一些自己並不願想起的前塵往事。然而,她雖不知自己與雲清言之間究竟阻隔了什麼,但當他一次又一次地逃避自己之時,她便知,他與她是再無可能的了……
給了太多的機會,他卻未曾緊緊抓住,也未能打破二人之間的阻礙,如今,她累了……就算她再重複着告訴自己,他是喜歡她的,也絕不會害她……心底,只會響起一聲淡淡的冷笑,嘲笑着她的懦弱與不堪……
這噬心剔骨的滋味,她不想再嘗一遍。
殿內,陷入了一片寂靜,良久,琢禾才道:“姐姐莫要再說阿琢的事了……姐姐可有查出,究竟是誰害了父皇母后?”
風兮女帝眼底閃過一絲冷光,“除了當朝攝政王司馬相,還會有何人?!只可惜如今朝中大臣皆聽命於他,我這個帝王,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傀儡……父皇與母后慘死,我卻不能爲他們報仇……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琢禾微蹙着眉,握住女帝狠命垂着桌子的手,低聲道:“姐姐莫要生氣,也莫要心急……來日方長,父皇母后絕不能枉死……阿琢相信,姐姐這般聰慧,定能鬥贏那司馬老賊,如今姐姐能做的,便是莫要打草驚蛇。”
風兮女帝狂亂的神情稍緩,反握住琢禾的手,勉強一笑道:“阿琢說的對,是我過於急躁了……今晚我在御花園中設宴,替阿琢接風洗塵,阿琢趁着現在先歇息一會,我也有點累了,先回去了……”
琢禾擔憂地看了眼風兮女帝,點了點頭。
女帝站起身,走至門旁,忽又轉回頭問道:“阿琢,我聽聞你在紫夏國時,二皇子對你照顧有加,你也曾與他日日相伴……你……可曾喜歡他?”
琢禾慌忙搖頭道:“姐姐誤會了,阿琢並不喜歡二皇子。”
風兮女帝彎了彎嘴角,眼中透出一絲不明的光芒,笑道:“好……我知道了,阿琢好生歇息吧。”
琢禾怔怔地看着風兮女帝離去的背影,不知爲何,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懼怕,適才她眼中的光芒是這般地熟悉……熟悉到——令人害怕……
許久許久,夕陽西下,天色終是漸漸地暗了下來。而御花園中,宮人們的腳步匆匆,燭花搖曳,火光透過琉璃宮殿輕飄飄地散開,將整個御花園照得恍如白晝。滿席已設好了酒宴,風兮女帝端坐在主位上,黃袍金冠貴氣逼人。
琢禾坐在最靠主位的下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美酒,聽着百官恭維諂媚的話語,百般聊賴。
坐於她對面的,便是當今攝政王司馬相,一身上等錦衣華美毫不遜色於龍袍,一張臉龐雖平淡無奇,卻鑲着一雙炯亮的眼眸,目光凌厲,對上便使人心驚膽戰。而坐在他旁邊的,是他的獨子司馬尋,父子二人長得頗爲神似,但司馬尋少了幾分其父的沉穩,多了幾分浮躁與輕佻。
司馬尋此時緊盯着琢禾,兩個眼珠瞪得跟野狼般,在黑夜裡分外發亮,似是再一秒,便要撲上來將琢禾拆入囊腹。如此無禮的行徑,司馬相卻並不阻止,自顧自吃着酒菜,仿若不管己事。
琢禾還未發怒,風兮女帝已忍不住開口呵斥:“司馬尋!”
司馬尋這才收回視線,懶懶地起身,敷衍地行了個禮,“陛下有何事?”
風兮女帝緊攥着酒杯,怒喝道:“你可知何爲君臣之禮?!不僅對二公主不敬,居然還敢問朕有何事?!”
琢禾雖覺得有些不自在,卻也不想與那二人起正面衝突,未想錦甄卻這般沉不住氣。看着司馬相嘴角漸漸有了笑意,琢禾的心也起伏不定,頻頻朝錦甄使眼色,而錦甄卻只顧怒瞪着司馬尋,並未留意。
“臣知罪!”司馬尋並不辯解,視線的餘光還不忘飄向琢禾。
“你?!”風兮女帝氣急,猛地起身,纖指直直地指向司馬尋,“大膽!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可知朕可以治你的罪!”
園中坐滿了重臣,卻無一人出聲維護風兮女帝,琢禾不禁暗自驚心。
“臣身體不適,先行告退,還望陛下恕罪。”司馬尋毫不在意女帝的怒火,又是敷衍般懶懶地一揖,轉身便朝御花園外走去。
風兮女帝粗重地喘着氣,死死地盯着司馬尋的背影,面色鐵青,瘋一般地狂吼道:“他怎麼敢!……他怎麼敢!!……來人吶!給朕將司馬尋拿下!來人吶!來人吶!!”
侍衛們面面相覷,接着不約而同地看了眼司馬相,皆不敢上前。
琢禾將一切看在眼中,緩緩地站起身,明眸看向風兮女帝,柔聲道:“姐姐莫要生氣,司馬丞相怎會放任自己的兒子這般無禮?子不教父之過,想必司馬丞相也是氣急了……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子又怎能對君如此大不敬?司馬丞相,琢禾所說,可有些道理?”
司馬相嘴角噙笑,眸中卻凌厲無比,盯着琢禾低聲道:“公主所言極是,臣教子無方,還請陛下恕罪!”
“你……”風兮女帝剛想開口,卻被一個帶着笑意的男聲打斷。
“這是怎的了?”
琢禾的身子猛地一顫,不敢置信地看向聲源處,卻見到一個熟悉的紫色身影瀟灑自如地踱步而來。彼時白皙的膚色,經過戰場的洗禮,變成了淡淡的小麥色。五官更爲精緻俊逸,長長的眼睫下眯着一雙狹長的鳳目,燭火照射其中,折射出瑰麗的光輝。
月光暈染下,男子漸漸地走近,他的目光輕輕地落在琢禾的身上,如同初春的暖陽,落在耳邊的髮際,帶着微微的暖意,含着灼灼其華的妖嬈。又彷彿是和煦的春風,拂過發間,帶着幾絲無聲的溫柔。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他走到了司馬相的身旁坐下。
琢禾清楚地看到,司馬相的臉色一變,眸中的凜冽當即收斂了幾分。她亦見到,錦甄在見到他的那一剎那,臉上的怒氣全數退去,帶着些羞澀地微微一笑,即便是萬人之上的女帝,也有媚眼如絲美人如花的一面。
紫夏璟池輕笑着看了眼風兮女帝,問道:“陛下,出了何事?”
風兮女帝斂身坐下,笑道:“無事,無事。”
紫夏璟池勾了勾嘴角,淡淡道:“既然如此,璟池不請自來,還望陛下莫要趕璟池走纔好……”
風兮女帝眼中閃着喜悅,揮了揮手道:“朕怎會趕二皇子離開?!來人,替二皇子換一副碗筷,剛纔之事大家不必放於心上,今日是替琢禾接風洗塵,莫要因一些人而破壞了氣氛。前些日子二皇子送與朕的歌姬,朕還未來得及欣賞,就趁今日,讓大家來看一看,二皇子覺得可好?”
紫夏璟池直視着風兮女帝,眼角微微上挑,“陛下決定便好……”
風兮女帝的笑容愈發燦爛,只聽得擊掌一聲,陣陣琴瑟之音飄然響起,兩列舞姬自園門外魚貫而入,翩翩起舞。舞姬們點脣畫眉,妝容濃豔,一個個看來竟是美豔無比。白玉般的手臂在絲絃之音中,不斷變換着美妙的姿態,猶如碧波的浩蕩與嬌柔。
琢禾若有所思地看着嬌娘們如蝶飄舞的風姿,蹙着眉想不通他爲何會出現在此處。
風兮女帝不住地偷眼看向紫夏璟池,發現他似乎未被這柔媚的舞蹈所吸引,眸中的笑意更甚,一杯又一杯地飲着佳釀,似酸似甜,沁香地入了心脾。
琢禾轉回視線,一眼便瞧見風兮女帝嬌紅的雪腮,而紫夏璟池卻像是根本不認識她一般,再也不曾看她一眼。
杯影酒香,還有舞姬們翩然的舞姿助興,琢禾似是真的有些醺醺然了。紫夏璟池卻忽然擡眸,舉起酒杯朝琢禾示意,笑意中帶着些許的寵溺。
琢禾一怔,頓時酒醒,渾渾噩噩地也舉了杯示意,佳釀入口,卻不如適才的甘甜。心中那一絲若隱若現的恐懼又浮現了上來。她緊盯着紫夏璟池,想從他無懈可擊的笑意之中找出些許的破綻。
風兮女帝卻在此時重重一咳,驚得琢禾手一抖,酒盞便骨碌碌地掉落在了桌上,殘餘的佳釀將桌子弄溼了一片,又有幾滴落在了她的袖間,血紅的酒色如咳出的血絲般猙獰。
“阿琢怎的這般莽撞?”錦甄的聲音中帶着幾分嗔責,笑容卻淡了許多。
琢禾勉強勾了勾嘴角,低下頭去,再不敢朝紫夏璟池看一眼。
子時已過,女帝的興趣正濃,而琢禾謊稱不勝酒力,便從宴會上退了出來。而宴會的主角雖然先行離席,卻並未有人過多留意,照舊是歌舞昇平好不盡興!
出了御花園,她穿過幾條迴廊,便回了羨樂宮。
初春的夜晚,總是蔓延着輕薄寒冷的霧氣,一絲一縷地將宮殿密密地籠罩住,又瀰漫間透過了琢禾的綢衫,滲入了身體,直至涼入心底。
遣退了念畫,琢禾倚着窗口仰望天空。今晚的月色很美,月亮又大又圓,周圍漂浮着一層淡淡的光暈,泛起一層光華。
不期然地,被人從身後抱住,將她扯進了懷裡。
琢禾面色微變,卻毫不掙扎,只冷冷地問道:“你爲何會在此處?”
紫夏璟池低低一笑,手指拂過琢禾髮髻間的白玉簪,嘆道:“阿琢還戴着它……真好……”
琢禾下意識地伸手摸向發間,在觸到一陣冰涼後,神色一陣恍惚。
“發呆麼?”紫夏璟池輕笑着在她的頸間啄了一口,“你我這許多日子未見,阿琢可有想我?”
琢禾緊閉了一下眼眸,又猛然睜開,斂起心神,皺着眉再次問道:“告訴我,你究竟爲何而來?”
紫夏璟池眸色一黯,但很快便笑道:“阿琢想知道?好,告訴阿琢也無妨。我此番前來,不爲其他,只是爲了……求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