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禾耳中嗡嗡作響,看着靈犀焦急擔憂的面龐,臉上毫無血色,恍惚着問道:“靈犀,你說了什麼,我未曾聽清……”
靈犀眸中淚水盈盈,怯怯地看了眼琢禾,低聲道:“回公主,靈犀每隔一段時日便會將公主近況書信告知皇上。昨日便是約定之日,可前來拿信之人卻告訴了靈犀這一噩耗,皇上在早朝之時突然暴斃,而皇后娘娘在當晚投繯自盡,留下一封血書追隨先帝而去。”
琢禾心如針扎,滿腔的悲傷哽在喉頭,再也無法忍受咽間的那股腥臊,彎下身子捂着嘴猛烈地咳嗽,忽然只覺手中一陣溫熱,舉手一看,竟是一片帶着黑絲的殷紅。心中頓時悚然一驚,混沌了許久的腦海卻漸漸變得清醒。
“公主,這是怎麼了?!我……我去打水。”靈犀顧不得禮數,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朝外衝去。
雲清言眉頭緊鎖,一把握住琢禾的手脈,頓時眼神複雜難懂,良久才嘆了口氣道:“不打緊,這只是淤血,吐出來就……無妨了。”
琢禾置若罔聞,自顧自喃喃着:“怎麼會這樣呢?父皇身體雖差,但怎麼可能突然就……還有母后,母后與父皇向來恩愛,可是她怎會如此狠心拋下我和姐姐,就這麼追隨而去?我不信……他們怎就這麼狠心……”
雲清言抓住琢禾撕扯着錦帛的手,眼神中略帶譏誚,當見到琢禾眼底的一片悲絕之時,卻忍不住想給予她一絲安慰。
“生死有天,阿琢勿要太過傷心。”
琢禾緊緊抓着他的手,眼中的淚水大顆大顆落下,“清言哥哥,父皇與母后是這樣好的人,老天怎能如此不公?他們明明還有好長的路可以走,他們明明捨不得我和姐姐,他們捨不得的……”
她雖不是真正的風兮琢禾,但早已將二人看成自己的親生父母。至親離去,心中如掏空了一般痛楚。
雲清言任由琢禾尖利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劃出一道道血痕,脣邊掛着一絲詭異的笑容,聲音輕得有如蚊吶:“這就是報應……”
琢禾的身子陡然一震,手漸漸地鬆開,怔怔地看着窗外。她雖不知道父皇母后曾經做過什麼,但自從她進入這個軀體內,瞧見的都是他們對自己的好。或許是……或許是老天給自己的報應?報應自己佔據了本不屬於自己的□□與親情?父皇與母后,在那一個世界,與他們真正的女兒團聚了麼……
那她呢?那姐姐呢?蒼天實在不公!
琢禾猛地推開雲清言,下了牀瘋一般地朝外面跑去。靈犀與念畫捧着熱水急匆匆地迎面趕來,卻被琢禾撞倒在地。雲清言心中波濤洶涌,想也未想便跟着琢禾跑了出去。而琢禾卻像腳下生風一般,將雲清言遠遠地甩在身後。
夜空漆黑一片,不知跑了多久,鳳鳶宮外的燈盞漸漸出現在眼前。四周偶有提着宮燈的婢女走過,看見脣角沾着血跡的琢禾跑過,皆嚇得低了頭匆匆往前趕。陰暗處一個長相白淨的小太監只瞧了一眼,便大驚失色地轉過身子往回趕。
“皇子殿下!皇子殿下!”福寶形色匆匆地奔至書房,未來得及通報便闖了進去。
紫夏璟池手中持着書卷,斜靠於榻上,微微皺眉呵斥道:“狗奴才,何時變得這麼沒有規矩!前幾日的教訓莫不是忘了?!”
福寶嚇得一哆嗦,趕緊跪下,一想起前幾日因一時嘴快而被罰掌嘴兩百,到今日還隱隱作痛,不禁後悔自己怎的好了傷疤忘了痛,如此咋咋呼呼。
紫夏璟池瞥了眼跪在地上的福寶,聲音愈加低沉,“怎麼,這般匆匆忙忙地闖進來,就爲了給我磕頭麼,嗯?!”
福寶忙磕磕巴巴道:“不……不是,請二皇子恕罪!奴才只是剛剛瞧見公主朝陛下的寢宮跑去,臉色十分難看,嘴角似乎……似乎還有些血漬,不知出了何事。那失魂落魄的樣子,讓人甚爲擔憂。奴才便……便急着來稟告二皇子!奴才絕非有心冒犯,還請二皇子莫……莫要……”
紫夏璟池握着書卷的手一緊,不耐道:“公主的事與我何干?還不給我滾出去!下次若是再犯,定不饒你!”
福寶如蒙大赦,連聲應着退了出去。
紫夏璟池又看了兩眼手中的書卷,卻是根本無法再靜下心來。一個個的字跡如漂浮在半空中,左躲右閃根本無法抓住。狠狠地將書卷扔到地上,低聲咒罵了一句,紫色的身影在燭火中一閃,便從窗口越了出去。
鳳鳶宮外,人羣聚集。琢禾不知哪來的力氣,將阻攔着她的宮女太監一併推開,竟也就這麼闖了進去。宮內琴音嫋嫋,暗香浮動,似有調笑之聲飄蕩在每一個角落。
紫夏女皇坐於上位,懷中摟着一個衣衫不整的俊美少年,少年面色潮紅,身子癱軟眼底的□□清晰可見。紫夏女皇見琢禾跑了進來,雖眉頭緊皺很是不悅,但仍揮了揮手將少年遣退。少年不甘地瞪了眼琢禾,才轉身退下。
“公主這是爲何?”紫夏女皇淡淡詢問,並未將琢禾的焦躁與脣邊的血跡放在眼裡。
琢禾艱難地挪動雙腳,一步一步朝前走去,緩緩走至紫霞女皇面前,屈膝跪於冰冷的石磚上,哽咽道:“求陛下允許琢禾即刻啓程迴風兮,只需半月,琢禾定會返回。”
紫夏女皇故作驚訝,“爲何?”
琢禾的雙手緊握成拳,尖利的指甲刺入了掌心,一片淚光的眸中帶着乞求,“琢禾今日突聞父皇母后仙逝,還望陛下成全琢禾,讓琢禾回去替父皇與母后守靈。”
紫夏女皇微微勾脣,笑容詭異,“朕也是今日得知的消息,只是公主今日身子虛弱,朕怕公主一時無法承受,便吩咐奴才不準泄露。不知是那個多嘴的奴才在公主面前饒舌,若讓朕得知,定要重罰!”
琢禾根本無心深究話中深意,臉色灰白,“求陛下成全!”
紫夏女皇嘆息着扶起琢禾,安撫道:“公主,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風兮帝與其後已在逝去當日下葬,你如今即便快馬加鞭趕回去,也已是無法見到最後一面。更何況公主身子這般羸弱,根本吃不消這樣日夜兼程地趕路。”
琢禾喃喃地重複:“已下葬?已下葬……”
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若父皇真是突然病發,而母后真是自盡,又何需這麼匆忙在當日下葬,倒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難道……難道二人是被奸人所害?那麼姐姐呢,姐姐現在又是何般境地?
紫夏女皇拍了拍琢禾的手背,嘴角沁笑:“公主不必擔心,再過幾日皇太女便會登基即位。風兮帝雖去得突然,但幸而還有如此聰慧的女兒,也不會走的不安心了。反倒是公主要好生保重身體,別讓人擔心纔是。”
琢禾知曉這事已無轉圜餘地,若是現在弄得個魚死網破,自己今後還有兩年的日子又該如何?!只得木然地點了點頭,啞聲道:“陛下說得是,父皇母后若是走的安心,便一切都好。但若是走的不安,琢禾相信這世間有因果報應,所欠的債,終有一天要加倍償還!琢禾今日冒犯了陛下,還望陛下大人大量,莫要和琢禾一般見識。”
紫夏女皇笑容僵在嘴角,目光審視地看着琢禾。
琢禾低着頭躲開紫夏女皇咄咄的視線,稍稍一拜,便退了出去。
鳳鳶宮外早已有人等在一旁,紫衣玉面,在月光下皎皎出塵。狹長的雙眸中大片大片的焦躁與不安,一見琢禾出來,便將她拖至角落裡。還未開口詢問,琢禾的淚水便傾瀉般一涌而出,混着血絲從嘴角滾落。
紫夏璟池的聲音小心無比,“阿琢,這是……怎的了?”
琢禾微微垂眸,臉上露出一絲惶然,“父皇走了,母后也走了……他們不要我了……不要了……”
紫夏璟池眼神恍惚,似是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父王……父王……當年幼小的自己追着父王的靈柩痛哭不已,他不敢相信父親就這般離自己而去。而自己的母后竟從未把父親放在心裡,依舊尋歡作樂,似乎是從那時起,他便不再將母后放在眼中。她不配……即便是死,她也不配……
琢禾冰涼的指尖緩緩摸上那妖嬈上翹的眼尾,歪着頭,淚眼婆娑卻細細打量着,喃喃道:“你爲何也如此傷心?他們也不要你了,是不是?他們真是可惡,一開始便待我們這般好,這般好……我們信了,但是一轉身,卻毫不留戀地放手離去。我害怕……我怕一個人,我怕身邊的人一個個離我而去……是不是她回來了,他們就開心了?他們是不是隻想要她?那我呢,那我呢……”
紫夏璟池定在原地,眼眶微微泛紅,握住琢禾的指尖,柔聲問道:“阿琢,‘她’是誰?”
琢禾一臉茫然,被淚水沖洗過的雙眸璨若星辰,眼神中毫無焦距,“‘她’便是琢禾,琢禾便是‘她’……”
紫夏璟池微微蹙眉,顯然沒有聽懂琢禾的話。從衣袖中掏出錦帕,一點一點仔細地擦拭着她的面龐,低聲哄道:“他們不要你,我要你好不好?阿琢,沒有云清言,也沒有其他人,只有我,好不好?”
琢禾瞳孔一陣緊縮,似是這纔看清了眼前之人,一把拂開他的手,咬牙道:“不!你們紫夏國的人沒有一個是好人!紫夏女皇如此,太子如此,你也是如此!雖日日笑臉相待,卻在背地裡監視我,算計我,可有拿出一絲一毫的真誠待我?!可有?!我若是信你,我便是徹頭徹尾的傻瓜!”
紫夏璟池倒退兩步,怒極反笑,狹長的雙眸在月光下泛着炯炯的亮光,“好!好!我未真心待你?那究竟是誰真心待你?是紫夏暄溪?是雲清言?還是和太子不清不楚的那個侍婢?你究竟是真的相信他們,還是在逃避?你怕被遺棄,怕被背叛,便昧着良心欺騙自己他們是真的對你好,這樣你就會快樂了,就會開心了,是麼?!”
琢禾捂着耳朵神色痛苦,“不,你不要再說了!我不聽,我不聽!”
紫夏璟池面色猙獰,大力地拉下她的雙手,緊逼着問道:“你告訴我,你真的相信雲清言麼?真的信他麼?”
琢禾呆愣愣的任由他攥着自己的手腕,耳中閃過少女或嬌柔或悽楚的叫聲:雲哥哥……雲哥哥……她還能再信他麼?還能麼?心中劃過種種的念頭,卻仍是堅定地對上了紫夏璟池的目光,只是着眼底卻藏着一絲孤注一擲的絕望,“我信他……若是清言哥哥也不能相信,我還能信誰?還能信誰呢……”
紫夏璟池面色鐵青,眼角如結着冰霜,“好,你且記着你今日的話,若是日後雲清言背叛了你,你莫要再哭哭啼啼,你要記着,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選擇信他,便不能後悔,即便是他棄你而去,你也得給我裝着若無其事!”
琢禾微微側頭,長睫在月光下輕輕揚起,脣邊漾着一絲淺笑,輕聲卻執着道:“不,我不信他會背叛我……”
雲清言,我選擇信你,所以,你千萬莫要背叛我。
紫夏璟池冷笑着離去,紫色的身影融入夜色中,竟隱隱地透着些悽惶與哀傷。
誰也沒有發現,一襲孤單的白色身影,默默地站在最角落處。風縈繞在周圍,秋夜的涼意在空氣中散開。雲清言緩緩地垂下眼眸,蒲扇般的長睫輕顫着,遮去了眼中的掙扎與滿滿的無措。
月色下,白影久久佇立,滿身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