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染殿的書房內,一盞琉璃宮燈將整間屋子照得有如白晝。紫夏璟池的臉色異常陰沉,眸中一片通紅。剛剛替琢禾綰髮的手中,緊緊攥着一張紙條。清風徐來,竹簾翩動,卻不過是徒添煩擾。
一黑衣人踏窗而至,站定後,恭敬地跪在紫夏璟池的案前。
“門主有何要事吩咐屬下?”殘照稍稍有些疑惑,近段時日門主在羣臣眼中已然改觀,未免節外生枝,已有些許時日沒有召喚與他。今日如此匆忙,究竟是爲哪般?
紫夏璟池手中的紙條已揉成一團,眼眸如同即將被風吹滅的蠟燭,幽暗不明,“殘照,槿娘飛鴿傳書,說是已找到鳳女轉世之人。”
殘照心中一喜,拱手道:“恭喜門主,若得鳳女爲後,便能穩坐江山。”
紫夏璟池自嘲般輕輕一嘆,“可是,你可知她是誰?爲何偏偏是她……偏偏是我最未料想到之人,也是我最不願見到的結果……殘照,你說,事情爲何會變成這樣?”
“門主,莫非這鳳女轉世之人,是……是琢禾公主?”
紫夏璟池無聲地笑了起來,一向悠然的語氣裡帶着瀕臨絕境的茫然:“是啊……是啊……殘照,我從未想過會是她,竟會是她……如此一來,便是將她推到了刀口浪尖,她怎麼受得了那些權利紛爭,那般地鉤心鬥角,那般的令人厭惡。母后想要得到她,這天下又有多少人不會放過她……呵,殘照,你猜若是風兮女皇得知自己的親妹妹是鳳女轉世,又會如何?”
殘照默然垂首,眉間略有擔憂。
紫夏璟池微顫着雙脣,明明是亮如白晝的書房,他的臉龐卻黯淡無光,“殘照,你信麼,我原是想着,若他日爲王,她便是我最寵愛的女子,她能分享我所擁有的一切。她會好好地生活在我的羽翼之下,而不是在我無法觸及的地方,一人苦苦掙扎。可爲何,爲何她會是鳳女轉世?殘照,若到了以後,她會恨我的……她一定會恨我的……”
殘照忍不住出聲道:“門主,依屬下所見,公主並不像尋常女子一般,公主似乎……似乎十分排斥被困於後宮。”
紫夏璟池一雙黑得如同地獄般的眼眸飛快地掠過跪於原地的殘照,聲音冰的幾乎凝結,“哦?你是如何得知?”
殘照心裡一驚,忙解釋道:“屬下只是偶然聽過暗七提起公主不同於常人的言行。”
紫夏璟池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冷酷的笑意,心中似有怒火挑起,“那又如何!她是我的……她只能是我一個人的!我絕不準別人擁有她,不準!不準!”
殘照微微擡眼,迎上一雙已失去理智的黑眸,掩不住地驚愕,“原來,門主對琢禾公主已是……已是情根深重。可是,可是公主她……”
紫夏璟池逃避似的閉上雙眸,掩去眼底脆弱與殘忍的掙扎,已恢復平靜的口吻卻夾雜着彷徨,幾似軟弱無依,“你說我愛她?我竟然……愛她?笑話,這不可能!我不過是,不過是對她有些興趣而已。不,不會的,我永遠也不會愛……不會愛……”
殘照嘆息着低下頭,看樣子,當年老門主之事,已成了門主今生的禁錮。若要掙脫,怕是十分艱難。
再睜眼之時,紫夏璟池的視線如針一般銳利地盯着殘照,沉吟道:“殘照,我不能讓母后發現她的身份,你可明白?”
“屬下明白,請門主放心,屬下自有對策。門主可還有其他吩咐?”
紫夏璟池的視線又落到屋外的古槐上,語氣也變得漫不經心,“還有……暗七辦事不利,門規處置。另外,派暗五接手暗七的任務。”
“是……”
殘照恭敬地行了個禮,領命而去。
紫夏璟池仍舊坐在桌案後的雕花椅上,姿勢慵懶地如同初春之時御花園內恣情四溢的桃花,芳華點點,傾露出流光溢彩的光澤。眼眸深處卻有一抹脆弱,讓人不忍深究。
又是一日,細密如銀毫的雨絲輕紗一般籠罩天地,草地上綠油油一片,葉尖上猶沾着雨水彙集而成的圓珠,隨着葉子的不堪重負,如斷線一般掉落。幾根細長的柳枝拖曳到了湖水之中,隨着清風漾出漣漪,劃開一暈平靜如玉,遠遠的淡去了。
琢禾與念畫被這夏雨,困在了湖邊的涼亭中。琢禾手倚着雕欄,側臉枕於手臂之上,呆呆地望着前面一帶開得極盛的芙蓉,連綿相依,幾乎沒有空隙。一陣風帶來遠處淡淡的荷香,伴着琢禾的嘆息聲又緩緩散去。
雲清言如今日日冷眼相待,寶蟬閣中壓抑的氛圍,幾乎要將她逼得快要瘋狂。心中原有的愧疚不安已漸漸淡去,內心深處似有了一些不滿與失落。雲清言爲何不肯相信自己?爲何不能體諒自己?她以爲她對他,表示得已十分明顯,爲何他仍是患得患失?二皇子絕不能得罪,她以爲他也是明白的,她以爲他會幫着自己,可他又是如何?
然而若是說到雲清言不信任自己,她捫心自問,難道自己就對他沒有懷疑麼?那些夢境,還有紫夏璟池偶爾的話語,她不是沒有疑惑,她只是不敢深究,她害怕……若是連他如此久遠的陪伴,也只是黃粱一夢,她該如何是好?!
琢禾心亂如麻,又嘆了口氣,看着對岸那些冒雨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的宮人。她記得那是一座無人居住的宮殿,不知爲何這幾日卻張燈結綵,喜氣沖天,連殿外的樹上都被巧手的宮女繫上了紅絲綢。
“念畫,那兒爲何如此熱鬧?”琢禾眼睛不轉地看着對岸,思緒還有幾分恍惚。
念畫一直靜然立於一側,聽琢禾忽然問起,便也看向對岸,眼中滿是疑惑不解,“公主,念畫也不清楚,或許是宮中要辦喜事吧。”
琢禾垂下眼眸,不經意地問道:“喜事?是陛下納君,還是太子娶妃,或許是二皇子也要成家了?”
念畫疑惑地轉頭看着琢禾,“公主,念畫不知。”
琢禾微微勾起嘴角,“不知便不知吧,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只是……覺得有些無聊煩悶罷了……”
“念畫姐姐不知,暄溪可是知道地一清二楚!”
驀然間,身後響起一抹清音。
琢禾轉頭看去,紫夏暄溪嘴角沁笑,狐狸般的眼眸透徹晶瑩,烏黑的髮絲上蒙了一層淡淡的水霧,當初的小娃娃,如今已變成了身量清瘦,俊秀雅緻的小少年。
紫夏暄溪走過去坐到琢禾身旁,一如既往地喜歡黏着她,清亮的眼眸忽閃忽閃着,“阿琢姐姐,暄溪知道,你怎的不問暄溪?”
琢禾輕笑,“好,那姐姐問你,那兒爲什麼這般熱鬧?”
紫夏暄溪眼眸一轉,笑眯眯道:“若是暄溪說,那是爲了準備璟池哥哥的婚禮,阿琢姐姐會不會傷心?”
“真的?”琢禾又側目看過去,只見遠處大紅的絲綢在雨中格外刺目,轉回頭對紫夏暄溪笑道:“傷心,我爲何要傷心?”
紫夏暄溪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神色,依偎着琢禾的臂膀,撒嬌道:“暄溪只是擔心姐姐喜歡璟池哥哥,不喜歡暄溪……姐姐這麼說,暄溪便放心了。暄溪實話告訴姐姐,那兒這般熱鬧不是因爲璟池哥哥成親,而是因爲皇姨……”
琢禾一怔,“是陛下要納君了?”
紫夏暄溪搖了搖頭,附耳輕聲道:“不是,因爲皇姨找到了鳳女轉世!那裡,便是鳳女轉世所住的神宮。”
琢禾疑惑道:“真的?”
紫夏暄溪嘴角勾起迷離的笑容,“那是自然,女子背後有金翎爲記,怎會有假?”
琢禾斂下眼眸,指尖輕擊着雕花木欄,若有所思。
若那女子真是鳳女轉世,日後定是生活在腥風血雨之中。起死回生,長生不老,坐擁天下,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想要的,如今目標已暴露在眼前,他們怎會眼睜睜地看着紫夏女皇獨吞一切。往後會有多少的糾葛,多少的爭鋒相對,又會有多少無辜之人犧牲,琢禾光是想想,便不寒而慄,心中更加慶幸住在那座宮殿之中的不是自己。
“阿琢姐姐在想什麼?”紫夏暄溪見琢禾神情恍惚,不滿地搖了搖她的胳膊。
琢禾點了點紫夏暄溪的鼻尖,笑道:“沒什麼……雨停了,我也該回去了。暄溪也快些回去吧,再過一會怕是要午膳了。”
紫夏暄溪抱着琢禾的手臂,耍賴道:“阿琢姐姐好生無情,暄溪已有些日子沒見着姐姐了,姐姐也不願意多陪陪暄溪。”
琢禾頓時失笑,“胡說,早上在上書房不是日日見面麼。我還記得,今日太傅似乎佈置了功課,你可曾做完了?”
紫夏暄溪撅了撅嘴,依依不捨地放開了琢禾的手臂。
琢禾起身拍了拍紫夏暄溪的腦袋,“好了,莫要耍賴了,快回去吧……”
說罷,轉身領着念畫離去。
涼亭中,紫夏暄溪死死盯着二人漸漸遠去的背影,如狐狸般的眼眸微微眯着,迸出危險的光芒。脣邊泛着一絲猙獰的冷笑,似有百般複雜的情緒包含其中。
雨後的青石板路上積着小小的水窪,路旁不知名的小花被雨水打落,在小小的水窪間飄飄浮浮。
念畫小心翼翼地扶着琢禾,抿嘴笑道:“小王爺似是十分喜歡公主。”
琢禾側目看了眼念畫,淡淡道:“是嗎?”
念畫一愣,“是啊,念畫還記得公主那一次生病,小王爺都急得哭了,連連問念畫公主的病何時會好。依念畫所見,小王爺是真心待公主好的。”
琢禾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真心?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心……念畫,這宮中有誰真心,有誰假意,明明是看得真真切切,卻一轉眼,又讓人看不通透。念畫,你可知道,若是再在這宮中待下去,我怕是連真心二字怎麼寫,都要忘了……”
念畫脣瓣一動,卻是一聲輕嘆。
忽然,琢禾神色一動,迅速將念畫拉到樹旁躲了起來。只見不遠處,有一個黑衣人正對着一個麻袋套住的□□打腳踢。麻袋中的人發出一陣陣的悶哼,隨着黑衣人更狠厲的捶打,逐漸變弱。
“公主……”念畫有些害怕地扯了扯琢禾的衣袖,輕聲喚道,“我們還是悄悄離開吧……”
琢禾頭也未回,一臉專注地看着黑衣人施暴之後,警覺地環視一圈,蒙着黑紗的面龐在琢禾眼前一晃,緊接着他足尖一點一滑,身影越過宮牆不見,只留下麻袋中的人,還在原地抽搐蠕動。
琢禾輕聲道:“走,我們過去看看。”
說着便大步走了過去,身後的念畫急得想要伸手拽住琢禾,卻是慢了一步,只得跟了上去。
琢禾與念畫二人費力地將麻袋從那人身上除去,只見那人髮絲蓬亂,臉上盡是紅腫淤青,而衣衫已是髒亂不堪。那人重重咳了幾聲之後,漸漸擡起臉來,二人看清楚他的臉後,猛地一驚。
這人,竟是太子!竟有人敢在太子的地盤上對他動粗?!
太子似被打地神智不清,猛地一手狠狠地扣住了琢禾的左肩,剛纔的怨氣全然爆發了出來,手勁萬分用力,“原來是你!你這個賤人!竟敢打本太子!你個賤人!賤人!本太子定要將你碎屍萬段!”
琢禾尖叫一聲,左肩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楚,她痛苦地緊皺着眉,冷汗沿着鼻翼流了下來,萬分艱難道:“放手……你放開……不是我,不是我……你放手!”
太子眸底通紅,全然不顧琢禾的掙扎,剛想再開口咒罵,忽然悶哼一聲,身子軟軟地倒向一邊。
琢禾將他的手從自己肩上挪開,轉眼見到念畫慘白着臉,兩手拿着一塊大石站在太子身後,被雨水沖刷過的石頭上一片殷紅。
“念畫……”琢禾勉強支撐着站起身子,念畫這纔回過了神,連忙扔了石頭,上前扶住了她,“我們走!”
琢禾拉着念畫,將太子棄於一旁,腳步慌亂地朝寶蟬閣的方向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