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勉強強把一頓晚膳熬完之後,皇帝頹喪地回紫宸殿了。
完全和預想中不一樣。
之前並未察覺自己的心思的時候,和她一起用膳都沒這麼生疏過。今天簡直沒話說,好不容易找到個話題還三兩句就說完了,然後她就悶頭吃她的、他在旁邊吃都吃不下去。
坐在案前,謝昭苦惱地支額想着,也想不明白到底哪裡不對——好像也並不全是那個蝦仁難剝的問題。
陳冀江在旁邊瞧着皇帝苦思,靜了一會兒之後讓旁人都退了出去,斟酌着小心道:“陛下,您待阮姑娘……能不能從容點兒?”
就剛纔那頓飯吃的,別說陛下和雪梨彆扭了,他這在旁邊看着的都跟着彆扭——這算怎麼回事啊?按說雪梨是陛下自己動心喜歡的人,她對陛下呢,一直也還挺親近的。兩年下來她在紫宸殿裡吃吃喝喝的事都不少了,一同用膳大家也都很習慣了,可剛纔那頓飯應是用得比後宮嬪妃侍膳還讓人彆扭,這不是擰了嗎?!
陳冀江想來想去,這錯真不在雪梨身上,她什麼也不知道啊,是陛下自己心思變了纔會彆扭。
被他這麼一提,謝昭直嘆氣,懊惱得神色黯淡:“朕知道。但現下一見她,朕都不知道怎麼纔算‘從容’了。”
他是想往那個方向做啊,所以又是夾菜又是找話,結果卻是氣氛尷尬,他也很無措。
陳冀江想了想,似也能理解是怎麼回事兒,默了默,詢問道:“陛下,您現下……是想讓阮姑娘如何?”
謝昭驀地一怔。
陳冀江又循循善誘地續道:“您是想把她哄高興了跟她說冊封的事啊,還是想先召來侍寢然後直接冊封啊?臣覺得阮姑娘年輕,且必定沒想過這個,您這邊拿定了主意纔好辦。”
倆人若都跟沒頭蒼蠅似的,這事怎麼辦啊?
謝昭仔細想想,兩樣都不是。
他沒直接下旨冊封是不想她害怕,是以他也並不想簡簡單單地“哄”她幾句就把這事抖出來。召來侍寢就更別提了——別說雪梨沒想過,他都暫時沒往這處想。看看今天晚膳尷尬成什麼樣子?用個膳尚且如此,直接到那一步還不得僵硬得誰都不敢動了?
他沒把她當後宮裡變着法地討好他的女人看,更不想親手把她變成那樣。
他就想讓雪梨能一直像現在這樣輕輕鬆鬆地活着,能永遠不拿後宮規矩束她就最好了。她有麻煩的時候他可以去幫她、她閒得無聊了也可以來紫宸殿找她……
這種感覺他想想就覺得舒心愉快,卻又好像並不切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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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梨當完晚值後安安靜靜地回到住處。院門沒關死,給她留着道縫。她甫一推,裡面就一陣枝葉的窸窣聲。
魚香從桃樹枝上跳下來,到門口去“迎”她進來,然後一邊抻着前爪舒展懶腰,一邊跟着她一起進屋。
雪梨看看桃樹底下掉的葉子和還沒長成的小桃子就知道福貴又該心疼了,伸手輕拍魚香的頭,壓音說:“又上樹!怎麼不陪着子嫺?”
魚香睡眼惺忪地瞅瞅她,“嗷”地打了個打哈欠。
罷了……想也知道可能是被子嫺“踹”出來了。
雪梨當晚值的時候子嫺樂得把魚香攬到自己牀上去睡,無奈她睡覺太不老實,沒睡着的時候摟着魚香挺開心的,睡着了就無意識地伸腳伸胳膊。
魚香小時候被她這麼踹醒過好幾次,之後就有脾氣了,子嫺一踹它它扭頭就走,在院子裡自己睡或者玩,倒是順帶着對“爬樹”這項技能無師自通了……
雪梨坐到妝臺前,把珠釵耳墜都卸了又去更衣洗臉,自己收拾停當後把魚香拽過來洗爪子,四隻已有她手三分之二大的大爪子洗乾淨之後,一人一獅愉快地睡覺去了。
她躺在靠牆那邊,魚香背靠牀沿面對她,哈欠連天的還使勁把頭往她懷裡拱要她摸,雪梨被它蹭得脖子癢,直笑:“多大了你!別鬧別鬧!”
然後魚香還是把一隻大爪子搭到了她小腹上,好像感受到主人的溫度才肯睡。
結果,魚香在旁邊睡意朦朧了,雪梨閉着眼睛靜了會兒神卻更睡不着了。
——一安靜下來就忍不住在想陛下這兩天是怎麼回事。
她側過身,面對魚香那張漂亮的獅子臉唸叨:“你說陛下怎麼了啊?好像心事重重的,莫名其妙來我這裡用膳,也不說什麼話,還自己動手剝蝦給我吃。”
魚香費力地擡了擡眼皮,圓耳朵一抖,意思大約是:聽着呢,你繼續。
“感覺不只是要去行宮招待藩王的事呢……哎他是病了嗎?可看着也不像啊……”
雪梨蹙蹙眉頭,覺得心煩又想不明白,憂愁地伸手把魚香往懷裡一攏。
唔,毛茸茸的一大團在懷裡果然會心情好些。
“他到底怎麼了嘛!”雪梨憂心忡忡。
魚香被她悶在懷裡:“嗚……”
雪梨又說:“可別是出了什麼大事!陛下人可好了……你那天偷的酒就是陛下給我的!好喝不?”
魚香:“嗚……”再也不偷酒了好麼。
雪梨心事重重地一邊想一邊抱住魚香唸叨,後來可算把自己唸叨入夢了。難受得不行的魚香伸爪子推開她,看了看,到底沒把這個“今天看起來很不開心的主人”自己扔下,稍微往旁邊蹭了半寸,趴倒也睡。
將近晌午時,奉旨來傳話的兩個御前宦官進屋看到的就是御膳女官在牀榻內側睡得天塌下來都不知道,外側攤着一隻半大不小的獅子,棕黃色的毛油亮亮的,一隻大前爪耷拉在下面,尾巴還一甩一甩的。
兩個宦官相視而望,一起吞了口口水,都在猶豫:要不要叫她起牀啊?
不叫,陛下在那邊等着呢;叫,這旁邊可有頭獅子啊……
“你去!”高個的那個低聲命令。
矮個的那個一瞪:“憑什麼?旨是你領的,我就是陪你過來,你讓我去喂獅子?!”
聽到動靜的魚香耳朵一轉,眼皮睜開點縫,目光淡泊地掃過去,出氣:“呼!”
“媽呀!!!”兩個宦官聽到動靜扭頭就跑了,恐懼感十足壓根沒瞧一眼人家獅子動沒動,一路直闖進豆沙房裡倒把豆沙也嚇一跳:“大、大人?”
“姑姑姑……姑娘!”矮個的那個撫着胸口喘氣,“那獅子它……它它它……”
豆沙一臉懵,上下打量他:它咬你了?不會吧?牙長齊後它就沒對人上過嘴了!
矮個的“它”了半天,高個的憋了一句:“它醒了!”
豆沙:“……哦。”
於是片刻之後,睡夢中的雪梨聞到了肉丸子的香味。她甚至能聞出那丸子是自己的手藝,豬肉裡混了魚糜還有幾樣蔬菜,先煮熟了然後在火上滾着烤了一下激出香味……
魚香可愛吃了!
她估摸着這是子嫺或豆沙過來餵魚香玩了,結果睜眼一看,魚香正伏在牀邊“正襟危坐”,豆沙在三步外端了一盆專給它做的肉丸子逗它,它就是死活不走。
正納悶它怎麼不愛那丸子了,雪梨的目光往遠移了點:哦,有外人。
魚香挺會看門的,它覺得這一畝三分地是它的地盤,見過面的熟人不要緊,來了壓根沒見過的它就總要擺出這麼一副“你誰,快滾”的樣子。
——這要是隻狗也就得了,可它是隻獅子啊!還真挺唬人的。
於是雪梨翻身下榻,一邊接了豆沙手裡的那盆丸子揀幾個託在手心裡餵它,一邊歉然道:“不好意思啊兩位中貴人……有事嗎?”
高個的打顫:“它……”
“沒事,它不咬,您說。”雪梨口氣明快。
然後兩個宦官竭力地不多去看那吃肉吃得正香的獅子,才終於斷斷續續地把話說全了。
原是三殿下進來身子不爽,陛下這做兄長的要一表關心,就打算去王府走一趟探探病,讓她同去。
雪梨就有點小驚訝:這合適麼?!
兩個宦官記着陳大人的囑咐,心裡明白但緘口不言,垂首隻說:“您是御膳女官,每日做御膳不說,還應付過使節的事,陛下的意思是萬一三殿下胃口不佳,您可以幫着給出出主意。”
這麼說好像也對!
於是雪梨從善如流地應了,送走了二人之後,又餵了魚香一會兒。滿滿一盆丸子魚香吃了小半盆,吃得她牀邊的地上都是肉末,然後人家打着豬肉味兒的飽嗝走了,她自己蹲地收拾。
挑了身看起來略華麗那麼一點的齊胸襦裙換上,雪梨挽好髮髻,從陛下南巡給她帶回來的那一箱不知是什麼材質的髮釵裡挑了簇嬌豔欲滴的西府海棠出來。
望望鏡子裡,西瓜紅的對襟上襦,白底淡粉花枝的齊胸裙子,這裙子是兩層,外面多加了一層特別輕的紗料,讓裡面的花枝看起來朦朦朧朧的。
這一身做好後她還沒穿過呢,覺得太精緻惹眼,當值穿不太好。但今天不是要出宮去王府見人麼,她一個御膳女官太樸素也不合適。
而且這麼一看自己好像還是挺漂亮的……
雪梨心底小小地誇了自己一番,然後出門朝紫宸殿去。在院子裡碰見躺地上翻着肚子曬暖的魚香,她把它輕踢起來拍拍頭:“你乖乖的哦,不許上樹、不許撓迴廊,有外人來了不許嚇唬人,聽到沒有?”
魚香的尾巴在地上抽打兩下,雪梨默認它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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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紫宸殿時皇帝已悠閒地在長階下踱來踱去了,雪梨一看,知道這是自己慢了些,見禮間就添了句:“陛下恕罪,奴婢遲了些。”
謝昭一哂:“沒事,車也剛備好。”
而後他便自如地上了馬車,坐下靜等了一瞬察覺到半點動靜沒有,又揭了簾子探頭出去:“雪梨?”
雪梨微怔着回望:“陛下有吩咐?”
謝昭黑着臉遞過手去示意她上來,也知道按規矩她只能在車邊隨着、頂多在車轅上坐着,主動道:“不算很近,進來坐。”
雪梨略躊躇了一下,倒是大大方方的上去了——手在車轅上一撐,特別靈巧。
謝昭憋氣地別過頭:還不扶他的手!
馬車緩緩駛起,在午後金色的陽光下駛出硃紅的宮門,轆轆的車輪聲響得快而穩。
馬車後,御前幾人心緒複雜地目送了會兒,然後互相叮囑:“別說。”
“是,跟誰都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