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煎這東西皮薄汁多,是要趁熱吃的,一口咬下去熱香撲面,外酥內嫩。
但也因爲它皮薄汁多,吃相要做到“很好”就難些。雪梨又想吃個爽快,沒有做成宮中常見的小巧玲瓏。於是在蘇子嫺到後,剛吃了半個生煎的皇帝就不得和它道別了……
他把餘下的半個往手邊的空碟裡一擱:“先說事吧。”
雪梨一聽,便將一盤生煎從堂屋的桌上端到房裡的桌上:“阿杳阿沅來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謝昭悲從中來。
然後她竟還拿了個小碟子給自己裝了四個,這是打算毫無顧忌地端到堂屋,邊吃邊聽他說的意思。
也是,蘇子嫺是她朋友、他是她夫君,她自然不用覺得要避着誰。謝昭只好努力不看她趁熱吃生煎的樣子——她吃喜歡的東西時的樣子太能引人食慾了!許多時候他原本不想吃,看她吃一會兒都會變得也想嘗一口,更何況現在他本就想吃!
鎮定自若地說起正事,皇帝先輕咳了一聲:“貴戚的事快辦妥了,盧家已問了罪,其他幾家應該也很快。蘇姑娘你和明軒君的婚事……”
雪梨咬生煎的嘴一滯,知道他叫蘇子嫺來可能是要提這個,卻沒想到是要直接說媒。
蘇子嫺更是臉都紅透了,她低頭默了須臾,離座一拜:“奴婢聽陛下的意思。”
皇帝就順勢說得更直接了:“那就讓禮部先挑着吉日吧,最好是秋天的時候。到時候此事妥了,明顯君娶你也安心。”
蘇子嫺:“……諾。”
而後皇帝便直截了當地讓她退下了,雪梨看着都有點懵:她還以爲有什麼要暢談一番的事,其實就是吩咐一下婚事安排而已?
那不把人叫來也可以嘛!
謝昭又清清嗓子,冷一掃她:“進屋,邊吃邊說。”
他是真的餓了。午膳吃的就不多、下午的點心也沒用,然後給阿杳寫字帖一直寫到這會兒。原本叫蘇子嫺來是打算好好說說這事來着,不過被她那生煎勾得愈發靜不下神……
所以他就直接挑了個自認還不錯的安排說了!然後趕緊回房吃生煎去!
不然就放涼了!
雪梨當然看得出他這是餓厲害了,忍着沒當面嘲笑他,回屋看看他們一起吃這碟生煎他大抵是吃不飽,就又讓紅糖再去廚房叫東西:“中午的那個白菜丸子粉絲湯,去問問還方不方便再做?沒有的話來個別的湯也行。再上幾個花捲或者豆沙包吧,給我來一小碟辣椒。”
那個粉絲湯撒上點辣椒可好吃了。雪梨在夏天時偶爾會格外喜歡這種又辣又有湯的吃法,尤其是雨水多的日子,搭着辣味灌下去一碗湯,立刻激出一身汗,痛快極了。再去沐浴一番,出來之後神清氣爽。
在粉絲湯和花捲豆包端過來的時候,碟子裡的生煎剛好吃完了。阿杳一見有豆沙包立刻伸手去抓,謝昭稍一笑:“阿杳最近宵夜吃得都不少。”
“她白天讀書難免累,近來胃口都不錯。”雪梨摸摸阿杳的頭,又彎腰把阿杳掰了遞過來喂她的那塊豆沙包吃進去,“倒也不見長胖,就隨她吃了。我還想要不要以後上午下午也給她添頓點心,免得撐着餓讀書。”
“也好,別備太多就行。”謝昭點頭贊同的這事,喝了口粉絲湯。湯裡的丸子都是現做現下鍋的,味道極鮮,白菜在這鮮湯裡一煮,原本的微微清甜也發揮到極致。
他放下碗,默了默:“貴戚的事料理妥了,讓你當皇后的事就該開始辦了。”
雪梨險些被剛送進嘴裡的丸子噎了!
“這麼快?!”她瞠目結舌,無法想象自己轉眼就成了皇后會怎麼樣。
成了皇后就要到長秋宮去了,就免不了要見嬪妃們了。雪梨先前聽白嬤嬤說過,嬪妃每天早晚到皇后面前晨省昏定是必須的——每天早晚!那就是一天兩次!
她避了後宮這麼久,一想到以後要一天見嬪妃們兩次就覺得六格院這個地方特別好!就算要當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她原本也很希望等阿沅再大一點再說的……
於是她被皇帝這一句話說得憂心忡忡的。
謝昭“哧”地一笑:“驚訝什麼?早晚你也要當皇后。不過大抵也沒你想得那麼快,冊後是樁大事,放到你身上……得慢慢來。”
所說的“該開始辦了”,是他要開始慢慢地把她的身份擡起來了。把她放到衆人的視線中,讓朝臣甚至是百姓逐漸知道他身邊有這樣一個很要緊的女子。有了這樣一個過渡,冊她爲後才能看起來比較“理所當然”。
她家中的門楣到底太低了。他不嫌棄是一回事,冊後的時候就成了另一回事,謝昭爲這個苦惱過好一陣。其實擡身份的問題上,最簡單並不是硬去擡她,而是把她家中一起擡起來,她的身份便自然而然地上去了。
但他想了想……
呵,還是算了。前腳剛除了幾大世家,後腳又親手捧一個起來,更要讓她變成衆矢之的了。再說,往長遠想,過個幾十年,若她家也和太后捧起來的南宮家一樣,到時候他怎麼辦?再把她家辦了?
所以硬把她擡成足夠耀眼的人,反倒更合適了。這事得慢慢來,且在最初的時候,必會有些“不合規矩”的事遭致朝臣宗親極力反對,但日子久了他們就不得不慢慢習慣。除夕讓她參宴、帶她看煙火原也是這番打算裡的一步,後來要不是太后折騰得太厲害,現下興許進展已不小了。
謝昭跟她說了個大概,然後一提太后在中間攪合又覺得運氣,黑着臉挑了口粉絲吃,又夾了半個肉丸餵給阿沅。
雪梨呆坐着想想,自己好像懂了,卻又不知具體要怎麼做,就索性先問離得最近的事情:“目下要怎麼做?”
“天熱了。”謝昭短促一笑,“過幾天,去行宮避暑去。”
避暑時隨去的人再多,也有許多官員去不了、只是有事會送奏章去而已。這樣初時最易“激起公憤”的事情上要應對的人就少了,雖然重臣們必然也會不滿,但比在洛安可以任由他們玩出“人多勢衆”的陣仗要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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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御駕啓程前往郢山行宮。
這回隨去的人顯比大前年那趟要多多了,後宮嬪妃隨去了不少,哪怕只是擺設;宗親也有不少帶家眷同行,這樣一來各府的下人都是好大一批。
讓雪梨比較詫異的是,皇太后居然沒去。她還以爲他會借這機會把太后送去行宮、然後就讓她在那兒頤養天年了呢。
謝昭一聽她這想法直皺眉:“好好的避一回暑,還帶着太后繼續添亂?”
這幾個月來太累了,他委實想好好歇歇。郢山那處,行宮內外都好景緻多得很,他帶着她、帶着孩子騎騎馬多好?有太后在免不了糟心。
和上回一樣,途中在馬車和驛館裡消磨了三日。阿沅尚小,出來一興奮也不太在意吃的不好。
阿杳就心情很糟糕了。此行她單獨一亮馬車,車裡只有身邊的宮人,娘和弟弟都不在,在馬車裡顛簸久了之後身上還會痛,傅母們又照常教她念書,可是在車裡讀書她讀兩行就反胃啊!
於是第二天到了驛館,雪梨一帶他們進皇帝的屋子,阿杳就撅着小嘴磨父皇去了。
她也不是蠻不講理地磨,委委屈屈說得挺誠懇:“父皇,到了行宮,我每天多讀一倍的書好不好?在車裡我實在看不下,暈暈的,硬看還頭疼。”
而且吃的還不好。她本來還指望着煩了半天之後能吃頓好的放鬆一下,結果早膳和午膳都真的只是“湊合”,到了驛館才能用頓熱的晚膳。
謝昭當然不打算用讀書把好好的女兒逼出毛病了,抱起阿杳往榻上一放:“明天不讀了,讓魚香到車上陪你去。在行館這些日子,每隔一日可以只上午讀書,空閒的時候父皇帶你們出去玩去。”
阿杳就開心壞了。到行宮前的最後一晚,她摟着大魚香在車裡睡得神魂顛倒。
馬車到行宮時雪梨抱着阿沅到了阿杳車邊時便見她還沒下來,清夕聽菡兩個正在外面商量要不要直接把帝姬抱下來、放到住處接着睡呢。
雪梨一聲笑,伸手揭開簾子一瞧,馬車中,酸梅睡在最左邊、烏梅睡在最右邊,阿杳抱着魚香睡在中間,四個都睡得毫不顧儀態。
她想了想示意清夕聽菡別動,跑向御駕去找謝昭。
正和藩王寒暄的謝昭被拽拽衣袖,側耳一聽,她說:“來看阿杳的睡姿……可逗了!”
阿杳平常睡覺都可文靜了。謝昭很給面子地跟着她去,身後,幾位藩王一揖恭送。
五王謝明:“情投意合的,這是離咱們叫皇嫂不遠了吧?”
七王謝晗:“現在就改口,皇兄估計也沒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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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跟着雪梨到了阿杳車邊往裡一看,還真笑岔了!
阿杳顯然睡前沒把頭髮鬆開,眼下幾支釵子勾着頭髮七零八落的,有朵小小的粉綢花還頂在她腦門上,她也毫無感覺。
齊胸裙在翻滾中被擰得像麻花,裙帶繞在了魚香的大爪子上。睡姿難得一見的霸道,左手糊着魚香的臉,右腳壓着烏梅的腿……
虧得烏梅還能跟她睡得一樣死。
謝昭在旁邊笑看了半天,看夠了才踩着矮凳登上車轅,探了半個身子進去伸手拍她的臉:“阿杳,阿杳醒醒,到行宮了。”
阿杳扯了個大哈欠,眼皮稍睜了睜但並未真醒過來,一翻身就打算摟着魚香接着睡,皇帝忍着笑強行把她抱出來。
頭髮散亂的平安帝姬驀地出現在衆人視線中,正忙着搬東西的宮人們冷不丁一見,都下意識的一聲“噗”,反應過來再趕緊低頭忍住。
謝昭擡手把耷拉在她臉上的那朵小綢花摘下來,哄她說:“一會兒再睡,聽話。”
身後,酸梅烏梅也驚醒過來了,兩個人急急忙忙地下車叩首:“陛下恕罪!”
“沒事,起吧。你們也辛苦,晚上都早點歇着。”皇帝和顏悅色地說完便抱着阿杳往行宮裡去了。
進行宮的這一道,倒是一不小心就先如願顯了一把雪梨的身份。
藩王們和數位重臣都在後面隨着。最前頭,皇帝抱着阿杳、雪梨抱着阿沅,醒過神來的阿杳對剛纔的場面很難爲情,趴在皇帝肩頭可憐兮兮地聲討:“娘你壞!你欺負我!我生氣啦!”
雪梨和阿沅笑成一團,氣得阿杳索性不看她了,一偏身,趴到皇帝另一個肩頭上去了,小拳頭捶着皇帝的背:“娘欺負我!父皇!娘欺負我!”
“好了好了,阿杳乖。”皇帝忍住了不跟雪梨一起笑,一邊哄阿杳一邊繼續往前走。
他們後面,衆人神色各異。笑看打鬧的有,蹙眉搖頭的更多。
藩王們和皇帝關係近,便隨意些,看了此景直接各按各的心思安排。
五王謝明叫過長女,彎腰跟她說:“記得嗎?那是平安帝姬,比你小一點,改天你去跟她玩好不好?”
五王府的大翁主謝恬點點頭:“好!”
七王牽着長子謝測的手溫聲告訴他:“你跟你恬姐姐一起去吧。”
易氏在旁抿脣而笑,也跟兒子說:“不許欺負阿沅哦,阿沅還小呢。”
謝測應得很高興,夫妻倆便不再說別的了。阿測卻是興奮起來,把各伯伯叔叔家隨來的兄弟姐妹全問了一遍,不大一會兒就湊齊了一羣孩子,除了二王謝昀說要讓自家兒女好好讀書以外,其他各府的孩子們都在愉快地等着找平安帝姬和皇長子玩。
皇帝走在前頭聽着微一笑,壓音告訴雪梨:“孩子都小,可以先教他們叫你伯母。見面禮你也可以備上一些,不用貴重,討孩子喜歡的小東西就行了。”
自家人要先拉攏住,皇帝把計劃做得很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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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行宮的第三天,是阿杳只用讀半天書的日子。皇帝在清涼殿看奏章,雪梨的含冰館裡一派歡聲笑語。
男孩子們打打鬧鬧,小姑娘們讓宮人找了風箏來玩。廊下案上有雪梨親手做的點心,孩子們玩累了可以過來吃……大家庭和睦快樂的氛圍營造得十分到位!
正好還有各府的王妃或側室一同過來,雪梨跟她們往廊下一坐看着孩子們玩,就開始“謹遵陛下教誨”醞釀着玩一把端莊了。
她發現藩王們果然像陛下說的一樣很會看事態!
各府正室側室還只叫她“阮娘子”不要緊,但孩子們根本用不着她開口哄,直接就都爽快地叫她“阮伯母”了。這明擺着是各府提前教過,是幫皇帝的忙也好還是想順着皇帝的意思奉承一把也罷,反正這稱呼一出來……她還真就添了點底氣。
另外,她這才知道易氏又有了四個月的身孕了,招呼阿杳和阿沅過來給七嬸嬸道賀,其他各府的孩子也隨過來一起賀。雪梨笑問她覺得是兒子還是女兒,易氏答得斬釘截鐵:“女兒!必須是女兒!”
易氏吃着碗裡切成小塊、去淨了耔的西瓜當衆說:“太嫉妒阮娘子有平安帝姬這麼個乖巧的女兒了,我也非生個女兒不可!”
衆人附和着一通笑,雪梨一把攬過阿杳摟在懷裡,笑跟她說:“快去摸摸你七嬸嬸的肚子,把她肚子裡的孩子變成和你一樣聰明漂亮的小姑娘,要輕點哦!”
阿杳一聽,咦我還有這個本事嗎?立刻驚喜不已地去摸易氏的肚子了。易氏本就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把她圈在懷裡說:“以後你帶妹妹玩好不好?讓妹妹陪你讀書寫字放風箏。”
阿杳聲音清脆地說“好!”,雪梨笑着端起酸梅湯來喝,一擡眼,見豆沙在幾步外的地方,猶豫着要不要上前的樣子。
“豆沙?”她笑意未減地一喚,問她,“有事啊?”
豆沙垂首一福,行上前神色緊張地稟說:“娘子,惠妃夫人來了。說是自己待着無趣,想來見見孩子們。”
雪梨淺一愣,豆沙又壓低了音,在她耳畔道:“現下杏仁和蜜棗在前頭擋着呢,就說娘子您忙着。但惠妃夫人大抵知道您是在這兒閒坐會客,您看……”
雪梨心下稍沉。
雖則平心而論她對惠妃沒什麼意見,但一提“後宮”還是免不了心裡瘮的慌。
可人都到門口了……
雪梨靜靜神,只能吩咐:“快請夫人進來。”
衆人便一併離了座,待得惠妃進來時,院中的大大小小一併見禮:“惠妃夫人萬安。”
“都坐吧。”惠妃頷首,面上的神色如舊端莊,只是明顯憔悴了些。
雪梨忙將主座讓給了她,見她額上出着細汗,當即喚來宮女:“去上楊梅冰來,天太熱了。”
惠妃沒有拒絕,莞爾道了聲謝。待得雪梨落座後,卻分明地看到惠妃的目光在自己面上劃了又劃,她剛顯出茫然來,惠妃便垂了眸。
什麼意思?
雪梨一時沒懂。只見惠妃眼底忽地一顫,轉而窘迫笑說:“瞧本宮這記性……原給平安帝姬和皇長子備了東西要拿來的,出門時倒給忘了。見阮娘子的機會不多,本宮去取一趟。”
惠妃說罷就離座走了,雪梨疑惑地四下一看,她身邊的悅心卻還在門邊。
絕對有事。
她略作忖度後也起了身,向衆人道歉說:“楊梅冰陛下也喜歡的,但宮人們做得太甜了,我去做個少糖的讓人送到清涼殿去,片刻就回來。”
衆人對此都很理解,忍着笑不調侃她這番柔情蜜意。
雪梨走到門邊,足下沒停地行過去,悅心會意地跟過來,她扭頭問:“夫人有事吩咐?”
“‘吩咐’不敢當,娘子……”悅心望着她有點怯,低了低頭,才又續道,“夫人在娘子的書房等着您了,娘子若不介意,便請去見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