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還有好幾道?”衛忱輕鬆笑道,手再探入袖中,又添了一塊碎銀出來。
雪梨看了看,心中想繼續拒絕,手上卻不由自主地把那碟泡椒鳳爪拿出來遞了過去。她的神色不禁悲憤,嘟囔道:“大人請……”
衛忱滿意地結接過,雪梨暗地裡撇撇嘴,陡聞身後一聲弓弦彈出的異響,同時一聲悶叫入耳。
扭過頭去,一御令衛正甩着胳膊緩勁,邊甩邊吸冷氣。
衛忱皺眉,放下剛拿起的一截泡椒鳳爪,一個白瓷瓶扔過去:“怎麼還出這種錯?”
“我不善射箭!”那人懊惱地解釋一句,挽起衣袖便將瓷瓶裡的藥倒上去。
雪梨明眸一眨,回過身喚衛忱:“大人!”
突然清亮的聲音讓衛忱覺得正嚥下去的豆沙一噎,垂眸看她:“嗯?”
“我買大人的藥!”她伸手就把衛忱剛給她的碎銀塞了回去。
御令衛這麼要緊的地方,能用的藥肯定比給宮女用的好嘛!
衛忱一愣:“你要這藥幹什麼?”
“新來的小宮女不懂事,都是要‘立規矩’的。”雪梨吐吐舌頭,“今天就是頭一回,碗沒洗乾淨,二十多個人被打手心,打腫爲止。”
她一番解釋說完,衛忱顯有點意外和好奇,打量她一番,道:“新進宮的,豈不是比你還小?”
“是,七八歲吧。”雪梨道。見衛忱訝異不減,又說,“但都有這麼一遭嘛,我進宮那時也有。這會兒不先長記性,日後在大事上犯了錯才糟糕呢。”
大齊朝的宮女都是良家人子,自幼沒見過什麼嚴苛的事。家境差些的,覺得不就是幹活麼?自己在家也會,便易對宮裡的規矩不上心;家境好些的則眼界高,覺得自己有主見便愛自作主張……
兩種情況造成的結果都是“不知天高地厚”,是以性子必須提前壓住、規矩必須早早立下。女官們就會挑那麼兩三回出小錯的時候嚴罰,打過幾回,再笨的人也知道天高地厚了。
這樣遠好過日後犯了大錯把命丟了。
衛忱蹙蹙眉頭,覺得不該如此。餘光一掃顯也在聽的指揮使,把不滿嚥了回去,低頭咬了口泡椒鳳爪。
指揮使淡睇着雪梨,靜了須臾,忽短促一笑:“尚食局這麼苦,你還百般尋關係想留下?”
雪梨悚然一驚。
他端然是指她去浣衣局求人的事。但這件事,她卻沒同他們說過。
“這麼吃驚幹什麼?”指揮使輕一搖頭,目光復看向院中練射箭的衆人,“我們是御令衛。”
所以……他們去暗查過?輕而易舉地知道了始末?
雪梨不安地向後退了半步,定住腳,靜了靜氣,認真道:“也……沒有那麼苦,只是頭兩年不懂規矩,挨罰的時候多些。現在已不會了,在尚食局比被髮落去做雜役強,也比當上差舒服。”
她所說的“上差”是指在皇帝、嬪妃跟前服侍的人,指揮使聽言輕哂,反駁說:“那是你沒去過御前。”
“我去過!”她立刻頂回去。
雖然沒敢擡頭吧……
指揮使垂眸看着她,意味深長的目光看得雪梨有點心虛,俄而他輕“哦”一聲:“還想去麼?”
“不想!”她斷然回道,見指揮使的眼中沁出幾分好笑意味,執拗地又道,“真的不想!”
指揮使未予置評,還是一臉不信。
“他吃了我的小兔子!”雪梨氣惱地脫口而出。
……?
小兔子?
指揮使一愣,不知她怎麼就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見她死低着頭不再吭聲,羽睫下隱有點晶瑩,忍不住追問:“什麼小兔子?”
“我養的小兔子,白白的,可好看了!”雪梨說起好久以前的事,還是傷心,小小的眉心緊擰着,“有好幾只,司膳女官交待我們養着,我們就一人照顧一隻。可是、可是後來……”
她的聲音難免提高了點,帶着些發泄情緒的味道嚷說:“被做成御膳呈給陛下了!”
“……”指揮使眼底一震。
“尚食局每日都備那麼多山珍海味呈上去,他還是把小兔子吃了……”
衛忱原在旁吃着東西一直沒吭聲,聽及此忽地長吸了口冷氣:“好了!”
制止之語讓雪梨陡回了神,神色一緊,忙向指揮使道:“我沒別的意思……”
險些忘了指揮使是隨時能去面聖的人。還好,她沒把那“好討厭陛下”的意思直接說出來!
指揮使放在膝頭的雙手扣在一起,淡看了她一會兒,輕吁了口氣,搖頭:“我不告訴陛下。”
雪梨稍放鬆了一點兒,打量他片刻,又說:“那您……也別告訴尚食女官!”
指揮使眸色微凜:“要求真多。”
雪梨低下頭,見他不應,復又擡頭央求:“指揮使大人……”
“咳。”嬌滴滴的聲音弄得指揮使不好意思逗她了,他清清嗓子,側身將旁邊的時候蓋好,伸手遞給她,“七殿下交代的事,還不快去辦?”
……他又知道?!
雪梨腿上一軟,差點坐在地上。
離開那方小院,雪梨走路間腳步落得重重的。
內心一遍又一遍地發誓,以後再也不要招惹這幫人了!
頭一回是走錯了被拎進去扔飛鏢、第二回是她主動道謝然後發現自己的情況已然被查了個底兒掉……總之回回都是把她嚇得夠嗆,他們還是那副雲淡風輕雷打不動的樣子。
生氣!
雪梨一路都擰着眉,拎着剩下的四道菜走到浣衣局門口,才強自緩了緩神,叩門。
這日她在浣衣局待了近兩刻工夫,目的只有一個:從掌事女官嘴裡得個準話出來。
不管幫不幫,說明白了總是好的。若明言幫她,她就可耐心等着;如是明言不幫,她再想別的法子就是。
但是,掌事女官偏偏不給這個準話!
就像是沒聽懂她一遍又一遍的旁敲側擊似的,有的沒的說了一堆,就是不說她最想聽的。弄得雪梨坐在她面前乾着急,沏來的花茶也喝不下去,直至最後拖不下去了、必須告退了,也還是沒有準信。
太糟糕了……
關係沒託成,還讓御令衛知道了這個事。雪梨感覺像是一支搭在弓上的羽箭懸在頭頂上了似的,那幫人有權有勢的,誰知道以後會不會有什麼麻煩。
憂心忡忡地回尚食局,失落得太過,腳都沒力氣擡,過門檻時差點被絆一跤。
早先挨罰的那二十幾個小宮女還在院牆邊,應該是打完就接着罰站了,一個個抽抽噎噎的,又不敢大聲哭。
呀……銀子塞給了衛忱,最後卻忘了拿那藥了!
心情更不好了。
雪梨低着頭往回走,推門回房一瞧,蔣玉瑤、白霽還有隔壁屋的四人圍坐在案邊,面前放着各自的手札,正悶頭琢磨什麼。
這場景也少見,雪梨愣了愣,看向在躺在榻上讀閒書的子嫺,指指六人:“怎麼回事兒?”
蘇子嫺打了個哈欠,懶懶的:“尚食女官說,中秋宮宴讓未晉位的中使和少使一同辦,爲幾位位份低些的宮嬪備膳,一人備一道,挑十個做得好的晉恭使。”
雪梨在門口愕了半天,回過神來,知道不可能讓她們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剛要問蘇子嫺膳單如何分配,子嫺遞了個小錦囊過來:“女官們順着膳單寫的題,我估摸着難做的主菜都在後面,趁早替你取了一個。”
膳單是有規矩的。涼菜寫在最前,小炒隨後、湯羹再後,各樣最難做的主菜因爲常要有專人烹製便都寫在最後。
位置固定下來,方便各人看膳單找自己該做的事。
雪梨接過那枚胭脂紅的,屏住呼吸打開、抽出裡面的紙條……
上面卻不是個菜名。
“甜口點心,呈喬宣儀。”
竟是提了個要求讓她們自己想菜?!
雪梨再度看向那六人,這才注意到她們拿着手札前翻後翻,顯然都是在挑選的樣子。
再看看已然順利晉位所以心安理得看閒書解悶的蘇子嫺……雪梨覺得好羨慕!
“走,出去說。”蘇子嫺從榻上坐起來,踩上鞋子就把她往外拽。
這舉動引得那六人一同看過來,神色皆有不忿,臨關門時,雪梨注意到蔣玉瑤狠摔了手裡的狼毫。
“怎麼了?”她壓聲問。
蘇子嫺撇撇嘴:“我跟表姐打聽了些事,她們非要問。”她說着還警惕地朝房裡瞅了瞅,見無人扒在門邊偷聽,才又續言,大是無奈狀,“可是這回就十個人哎!都知道了,你機會就少了,我還想咱們都留下呢!”
蘇子嫺說完便附到她耳邊,雪梨安靜聽着,時不時地點點頭。
是喬宣儀的一些日常喜好。不一定有用,但記下總是沒錯的。
“對了……可不是做好了就一定能呈過去!”蘇子嫺又補充一句,“那天要做出兩份,女官們先嚐了,合適的才能往上送的!”
這“要比試一場”的感覺弄得一衆小姑娘都很緊張。一連好幾天,誰都不跟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