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親們的宅子大多就在皇城裡,皇城中沒什麼閒人,四處道路又都修得夠寬、夠平,是以雖然皇帝說“不算很近”,但其實花了一刻工夫也就到了。
進了三王府,從大門到三王的臥房,一路都有人見禮,又規矩又齊整,比宮裡一點不差。
之後見到了三王。
他在病榻上躺着,王妃也早已在臥房裡候着了,進屋後又是一派行禮如儀。
再之後,雪梨就在旁邊傻戳着,發現這“探病”好刻板啊……
陛下這邊呢,就是一連串的問題,哪裡不舒服呀吃得怎麼樣呀用了什麼藥呀,等等。
三王妃那邊挨個作答,答得客客氣氣溫溫緩緩。氣氛看上去雖然也不失和睦吧,但雪梨聽着這一問一答……覺得把這問題寫給誰問,都能營造出這種“和睦”來。
太客套了。
她記得小時候父親病了,叔伯也來探病,那場面可親熱多了。三叔扛了半扇豬來,往案上一撂,擼袖子一巴掌拍在她爹肩上:“二哥啊,瞅你這病的多不是時候!剛殺了豬想讓你們好好吃一頓,這下好咯,嫂嫂帶孩子吃,你沒福分咯!”
那會兒她爹氣得要擼袖子揍三叔,娘和三嬸在中間勸架。過了會兒消停下來,剛說先把豬耳朵做個涼菜給小輩先吃,大伯又來了。
大伯,大伯是自己來的,不過抱了一鍋湯,鍋往案頭一放:“來來來,老二嚐嚐,你嫂子剛給你燉的,早上新殺的老母雞……我家那倆小子想喝我都沒讓!”
都好久了呀。
算來她進宮都五年了,其實想家的時候很少。畢竟宮中的生活確實滋潤許多,再者,入宮的時候還小,對家中的記憶本也不太深……
冷不丁地想一想,幾乎都是像今天這樣的情況——碰上同樣的事了,同樣卻又截然不同的事,會讓她想起在家時會怎麼樣。然後對那些感覺越來越不真切的記憶發會兒呆,很快也就不再想了。
謝昭和三弟一言一語地對答完,該表達的關心差不多了,側眸一看,便見雪梨一臉落寞。
他微怔,語帶詢問地喚了一聲:“雪梨?”
“……在。”雪梨情緒正濃呢,緩過來自沒有那麼快,應話也幾是下意識的。
謝昭覺出不對頭來了,原想叫她去給三王做道什麼湯羹過來,想了想別說,只向三王妃指指她:“這是朕跟前的御膳女官,若三弟食慾不振,王妃可以進宮找她。她手藝好也聰明,應是能幫上一二。”
皇帝這廂說着,隨行出來的徐世水就在旁邊翻白眼。“聰明”這詞用在這呆梨子身上,陛下您虧心不啊?
——但皇帝儼然不虧心,說得鄭重其事的。三王和三王妃自然也應得很鄭重,還沒真找她幫什麼忙呢,就先客氣地道了個謝,說:“那就有勞女官了。”
然後探病時該做的基本就都做到了,於是皇帝說“那朕就不打擾三弟休息了,需要什麼着人進宮回話”,三殿下那邊回說“好好好多謝皇兄有勞皇兄,臣弟一定好好養病,不讓皇兄多操心。”
極其和睦,兄友弟恭。
走出王府,皇帝吩咐府中隨出來恭送的人都回去,接着低眼看看雪梨:“方纔怎麼了?”
“沒事了……”已經緩過勁來的雪梨被點出剛纔的出神有點窘迫,偷偷瞧瞧他的神色,又模糊地說了句,“想到些從前的事情。”
謝昭輕籲口氣,多少猜到這是想家了。遂不再多問,仍是先行上了馬車,然後拉她上去。
馬車裡很寬敞,皇帝坐在正面,雪梨坐在側邊,二人之間隔的距離足有兩尺。這段距離弄得謝昭想安慰她又怕一發話就顯得刻意或者加重疏遠,就只好不作聲地看着。
雪梨自己低首坐着,脊背筆直,一直有點僵硬。
復行了約莫一刻,馬車再一停,謝昭起身就先下去了。雪梨跟着他也揭簾出去,下車一看,不是皇宮。
還有別的事?!
她緊張起來,這地方明顯都不在皇城裡了,應該是洛安城的某條偏僻小街。洛安城雪梨總共就逛過一次,還有兩個御令衛跟着,走在街上沒人敢惹。
這回只有她和皇帝,徐世水都已經趕着馬車去別處了,他們又都是看不出身份的常服……弄得她“人生地不熟”的恐懼感油然而生。
“走,吃東西去。”謝昭卻是怡然自得,手在她肩頭上一點,就朝着眼前小巷的深處去了。
雪梨訝然跟着,追了幾步之後喉中發噎地開口:“陛下……萬、萬一出點什麼意外……”
“意外?”謝昭笑眼瞟她,“你忘了我是誰?”
是皇帝啊……所以她才更怕啊!
雪梨滿心擔憂全在臉上寫得清楚,謝昭低一笑,手在懷中一摸,掏出塊腰牌扔給她。
雪梨捧着牌子看了看,恍悟:哦,對哦!
御令衛指揮使。
他還拿飛鏢扔過她來着,扔得奇準,可見他身手也是很可以的!她怎麼把這個忘了!
雪梨鬆氣,見他走得快,又小跑地追上,把腰牌還給他,然後乖乖跟着。
之後她還是有點小驚訝,皇帝顯然對這地方熟悉極了,悶着頭不看路走得漫不經心也沒見走錯。
末了到一幢兩層的酒樓前停了腳,雪梨擡頭一看牌匾:“酒肉大坊?”
這什麼怪名字。
謝昭暫也沒解釋,帶着她進去上二樓到雅間坐下了,才告訴她說:“這地方有好酒好肉,原本起了個名字叫‘酒池肉林’——那是朝中昏庸才會有的東西,被御令衛勒令改了。”
雪梨聽他說“御令衛”就在想到底是御令衛的哪一位勒令改的,腹誹地悄一吐舌,轉瞬就被筷子悄額:“就是我勒令改的,怎的?”
不怎的不怎的!那能怎的!
雪梨心裡覺得好笑,面上還是覺得規規矩矩地謝個罪爲宜。剛一離座小二正好進來,謝昭恰一攥她胳膊把她按回去。
小二怔了怔,旋即笑道:“喲,言大人,這是您……”
開口就叫言大人?還真挺熟啊!
謝昭意味深長地一笑,隨口道了句“別瞎問”,然後熟練點菜:“菜就要芋兒雞,輕辣的和最辣的各一個,配米飯就好,酒你看着辦。”
說罷銀票一交,小二走人,雪梨蒙神。
目前爲止一切如常,昨晚用膳用得很受挫的謝昭可算找回點自信,清清嗓子,努力從容不迫地給她說起這館子來,說着說着聊到些好吃的,就又叫小二來加上了。
兩樣點心,一樣叫蒸蒸糕,一樣叫凍糕。另還把米飯換成了雞湯飯。
謝昭溫和說:“這地方的雞湯飯做得特別好吃。”
過了片刻兩鍋芋兒雞端上來,一顆顆圓滾滾的芋頭在辣油裡被煮得泛紅,鍋裡的雞肉挺豐富,雞腿肉、雞胸肉,還有整塊的翅中、翅根。
除此之外還有妖芋、藕片、香菇等幾樣素菜,另還有一種寬粉,自問在宮裡見過不少食材的雪梨居然看不出是拿什麼做的。
她滿心的注意力都投在了這兩鍋通紅油亮的吃的上,又和皇帝一起用膳的次數不少了,見他下了筷子便也徑自夾了一塊來吃。
她撈的是一塊芋頭,那芋頭圓圓的看上去真的很誘人啊,而且煮得夠火候,她一看就知道口感軟糯。“吭哧”一咬……
雪梨如遭電擊般僵住,僵得最厲害的就是舌頭。
她從來沒吃過這麼辣的東西!
滿口都是辣味,從舌尖一直到舌根,又好像還沒開始往下嚥就已經辣到心裡了。
她勉強嚼了嚼,舌頭甫一動,眼淚出來了……
謝昭搭着雞湯飯吃下去兩塊雞腿肉一塊香菇,正覺得口中舒爽,擡眼一看,旁邊的姑娘正淚流滿面。
好像又超出預想了!
謝昭一下就慌了。來這地方是陳冀江給他出的主意,說帶她出宮走走,尤其多走他喜歡的地方。宮外沒宮裡那麼多規矩,次數多了她自然就能慢慢放鬆、慢慢和他親近了——他還覺得陳冀江這主意挺好的!
於是他就選了個自己很喜歡、而且在宮裡吃不着的東西帶她來吃——他自以爲巧妙解決了她一直在尚食局御膳房做事,對各種美食“見慣不怪”的問題,卻忘了問問她能不能吃辣,更沒想到她怕辣怕到這個地步!
她面前那鍋可是輕辣的!
——都怪陳冀江!出的什麼餿主意!
“雪梨……不哭、不哭啊!”他趕緊挪過去手忙腳亂地哄她。還好這家館子裡的座位都是長凳,他挪過去後正好坐在她旁邊,倒方便哄她。
“噝……菜啊熱!”雪梨深吸一口氣之後說出的“太辣了”還是大舌頭,擡手擦掉辣出來的眼淚,再一定睛,一塊白而蓬鬆的凍糕“迎面襲來”,直接噎進了她嘴裡。
雪梨哭着嚼凍糕,被辣得發麻的舌頭品了半天才把凍糕的清甜品出來。
吃完之後,那股辣勁卻又回來了。甚至感覺更熱一層,眼眶又一紅。
“對不起……”謝昭在旁邊特別尷尬,道歉都道得聲音發虛。
雪梨撥浪鼓似的搖搖頭,再“噝”地深吸一口氣,淚盈於睫地……把沒吃完的半塊芋頭也扔進了嘴裡。
謝昭驚呆。
他僵硬地看看她,只道她是因爲身份差別不得不捧這場,心裡五味雜陳,不得不主動說:“受不了就別吃了,我帶你找別的地方吃去。”
雪梨淚汪汪地看他,口齒不清又稱讚得真心實意:“味道挺好!”
謝昭:“……”
天啊這呆梨子太可愛了……遇到好吃的不要命啊!
謝昭被她這哭着誇好吃的可憐模樣弄得心都酥了,不由自主地擡手想把她摟進懷裡,察覺到後又狠把手按了回去。
雪梨仰頭忍淚,痛苦和滿足齊聚地再次強緩辣勁,正抽噎得投入,忽見一隻手進入視線,接着就被撫額頭。
雪梨訝然看他:“地下?”她真想說“陛下”來着,舌頭不聽話。
謝昭撫着她額頭的手沒停,自己訕訕地別過頭:實在沒忍住……
抱不合適,就摸摸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