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想像力相當豐富
“你的想像力相當豐富。”醫生胸有成竹地又推一推眼鏡,“你到過上海嗎?沒有。可是你對上海卻這麼熟悉。爲什麼?因爲是電影和書本教會了你這一切。如果你走在上海街頭,這些記憶就會自動跑到你腦子裡去,讓你覺得似曾相識。同樣的,你其實並沒有真正見到鬼,只是因爲恐懼和內疚喚醒了對鬼故事的記憶和聯想。剛纔已經證明,你是一個想像力非常豐富的女孩,而許弄琴之死又觸動或者說激發了你對鬼魂的想像力,所以你認爲自己見了鬼。”
“你說一切都只是出自我的想像?”我瞠目,“這就是一個心理醫生的解釋?如果我想要這樣的答案,隨便一箇中庸的老好人都會用這些陳腔濫調來安慰我。可是我告訴你,我是真的見了鬼。”我有些激動起來,毫不掩飾地表現自己的不滿,纔不管他是不是柯以然的同窗好友。
然而程之方或許不是一個好醫生,卻的確有副好脾氣,他毫不動怒地搖搖手,繼續溫和地說:“好好好,我們且假定這世上的確有鬼。可是即使這樣,靈魂學中也有定義,所謂鬼,不過是人死之後羈留在人世上的精神力量。而你之所以能見鬼,也同樣是因爲精神力,即所謂‘陰陽眼’,這並不是一件壞事,只說明你的精神力量比常人更強而已。所以,只要你在擁有精神力的同時,還可以擁有勇氣和定力,就什麼也不必害怕了。”
“精神力?我看你不如說我有精神病還更好。”我悻悻然,“醫生,在我之前,有沒有其他的來訪者告訴你他見了鬼?”
當我這樣問的時候,原不指望會得到答案,可是他卻回答了。“有過。”他說,面部表情忽然柔和起來,“以前,我在西安開診所的時候,還遇到一位女客人,聲稱自己見了唐朝的武士魂呢。”
那大概是另外一個故事,我並不想追問,我們又聊了兩句關於鬼魂的話題,便散了。他給我開了幾種安神的藥,叮囑我睡前服用,又約了下次就診的時間。
但是說老實話,在我心中,並不覺得他比大仙有何高明之處。而且他和大仙一樣,都收費不菲,卻又都收效不佳。
一出門,我就把預診單給撕了。
那以後我開始喜歡尋仙覓異。只要聽人說哪裡算命的最靈,就立刻毫不猶豫地趕了去,報出自己的生辰八字,伸了手讓人看相。
並不相信所思所想真的會寫在那橫橫豎豎的幾道掌紋中,可是不信他們也不知道該信誰。只得自己安慰自己說,這一個不靈,也許下一個便靈了。
漸漸地,我自己也成了半仙,端着別人手掌也能煞有介事地侃上半天,吹些“智慧線”如何又“婚姻線”云云的閒話。也知道所謂測字其實就是拆字,把好好一個生字拆了偏旁部首同“金木水火土”重新組合,再依時依境地說上些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話,不把人迷得一愣一愣的纔怪。
可是明白歸明白,還是忍不住向子虛境中尋求安慰,同江湖術士們拆招已經成了我生活一大主題,不然也實在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有一次遇到一個很特別的驅魔人,是個九十多歲的老頭,既不看手相也不問八字,只將我的右手中指微微一捏,便很肯定地說:“是受了驚了。”爾後命我平躺,將一隻羅盤放在我胸口,於是那羅盤的針驀地狂轉起來,老頭凝視半晌,說:“是個女鬼,冤魂不散。”我悚然而驚,知道這次遇上真仙了,立即央求:“大師,該怎麼辦?”
然而他的辦法也無非是書符灑水,事實證明,根本不靈。
“大仙”的對外身份是個畫家,兼職算命,所以格外令人信服。有一次,我們從周易八卦談到吳帶當風,正談得興濃,他忽然說:“看你的腳。”我低下頭,愕然發現自己腳上的一雙鞋不知什麼時候竟給左右顛倒了。那畫家壓低聲音說:“她來了。”我只覺渾身寒毛都倒豎起來。於是畫家開始畫咒念法,又命我在觀音相前燒香磕頭。可是事後仍然一無用處。
婚期一天一天地近了,以然催促我:“我已經替你訂了包月美容,你要記得按時去;還有程醫生那裡,他說你已經脫診好幾次了,爲什麼?”
“因爲我最近好多了。”我騙他。如果騙他能讓他放心,又何樂而不爲呢?
事實上我根本沒有好,而且越來越不好。事情已經發展到一到天黑或陰暗處就可以聞到福爾馬林味,而我一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許弄琴青白的臉,我覺得自己瀕臨崩潰,不知道哪一天早晨我就會突然在尖叫中瘋掉,或者,我其實早已經瘋了,只是自己還不承認,而周圍人還不曾發現而已。所以我得騙他們,以一個瘋子的審慎和精明來騙住他們,免得被送進瘋人院去。
鏡子裡看不到我自己的臉,水籠頭裡流出的都是血,打開冰箱,往往看到一個冰鎮的冒着白氣的人頭,而任何動物的肉嚼在嘴裡都令我做嘔。
我沉在一個看不見的河流裡,一日比一日更加冷而絕望,可是我沒有辦法,甚至不能發出一個呼救的信號。因爲我所能得到的回答無非是“你心思太重了”或者“這都是你自己的幻想”之類,而所能得到的幫助也只有再重新回到程之方醫生診所這一條路。